宋代诗人晁端友的《宿济州西门外旅馆》，诗虽短小，却很耐咀嚼。

寒林残日欲栖乌，壁里青灯乍有无。小雨愔愔（yīn）人假寐，卧听疲马龁（hé）残刍。

先看首句“寒林残日欲栖乌”。寒林，应该是秋冬时候，林子冷，环境很清冷。从诗题看，作者所投宿的是一个小旅馆，在“济州西门外”，应算是在郊区，几乎还是荒野；当然不像今天的城市郊区，大体“人烟阜盛”。在诗作里，诗人路边偶遇这一两个旅馆，却被寒林包围，环境很是凄冷。残日，不讲落日，是因为太阳西沉，还剩下那么一点点，且渐行渐消，令人愈感惨淡和寒冷。欲栖乌，这个“乌”一般是指乌鸦，欲是要的意思，栖乌，就是归巢栖息的乌鸦，本来是“乌欲栖”，为了压韵或为平仄的需要，改变了一下位置。整句意思说，在天气如此清冷的时节，残阳渐渐西沉，乌鸦们要回巢穴栖息了，而人呢？也终于在这深林里寻得了这么一家低矮的小旅社。

“壁里青灯乍有无”。这个“壁”是指旅馆房舍的四壁，言“壁”则说明旅馆简陋到什么都没有，唯有清寒的“四壁”立着。青灯，就是油灯，光线青荧的油灯，在前现代社会意识里，像“青灯”“黄卷”等都是富有古典味的意象；当然，要明白，青灯是很凄冷而荒凉的意象，往往借指孤寂、清苦的生活。特别是在一些古典小说里，破庙里，青灯下，夜读发黄的书卷，格外有一层黯淡凄凉的况味。

可能还有同学不甚理解，关于青灯再说一点。所谓青灯一般讲，灯火的光色发红，但这个光亮很小，光线很暗，原因是灯头很小，与火炬有天壤之别，其光色线很淡，所以叫青灯。青，当然含有冷色调的意思。古代的小油灯都很暗，从远处看灯光，灯火昏昏，呈青白色。而在这样的小旅馆里，一灯如豆，灯影幢幢，加上馆舍徒壁，又兼诗人孤身一人，如此环境，如此情境，可谓萧条惨淡。

所谓“乍有无”，乍是猛然的意思，有无指灯火闪闪烁烁，好像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大概因馆舍条件差，门窗封闭不好，夜晚有冷风吹进。所以，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面，诗人的内心当然好不起来。本来，傍晚的路是回家的路，可是羁旅在外的诗人却要奔走天涯，并忍受着与亲人分离的痛苦。你看，傍晚时分，连乌鸦等禽鸟都知道归巢栖息，何况是人呢！现在，诗人羁旅在外，仍然一如既往地只身于乡野的一个破旧的小旅馆内。而客居如此，残破何堪？当然，还要知道，即使是这样一个残破的旅馆，也还可能是诗人经受了种种旅程的艰难才到达的栖止之所呢。所以这惨淡的夜色外，还有一份隐忍不显的艰辛在。对此，又让人情何以堪？

前两句以景抒情，渲染一种孤凄的羁旅环境。

再看，“小雨愔愔人假寐”。所谓小雨，当然不是春雨，而是深秋或是冬日的冷雨。在此寒冷的时节下起来更糟糕。这是什么时候的小雨？从前面“残日”看，应该是夜里所新下，环境明显更趋恶化，正是：人生的遭遇，没有最坏只有更坏。这次小雨是指向次日的，暗示了未来的行程将更加艰难。今日有太过先进的人工化柏油马路、水泥路，但是在古代，你走在泥泞的马路上，身上是湿漉漉的气息，甚至全身都潮透、凉透，然而还要艰难前行，甚至有可能还要赤着脚，其旅途的艰辛，现在可能都难以想象了。所以，有时候我们阅读古代的诗卷或是文卷，往往恍若隔世。愔愔，幽深、悄寂的样子。雨虽然下得小，细细无声，但发生在夜里的这场小雨，起初诗人并无所知，可读者是全知者，不禁暗暗地担忧起来。

这秋冬的“小雨”，别看它小，淅淅沥沥地下不完。一旦下起来，有时候真是“淫雨霏霏，连月不开”，多让人牵肠挂肚啊。而诗人（或者说诗中的抒情主人公）呢？他正和衣而睡，即所谓“假寐”。假寐，不是睡，是打个盹儿，或眯一会儿眼。何以如此？有过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人在疲乏太过的时候，并非想睡就能睡，脱衣上床睡觉倒适得其反——这是人到中年时，经常出现的情况——于是只得“和衣而睡”。

第三句的环境渲染，更让人增添了对行旅艰难的体认和对未来的担忧。

第四句，“卧听疲马龁残刍”。卧听，前面是“假寐”这里是“卧听”，肯定是打盹儿醒过来后，诗人担忧着未来的行程，再也无法入睡，但还是将身子放下，躺卧着。这夜寂静极了，只有淅淅沥沥冷雨的轻微声，还有隔壁所传来的坐骑吃草、反刍声。龁，是咬的意思；刍，喂牲畜的草料，残刍指还剩下的一点草料。行旅之中，“人”既困而“马”免不了也是疲乏。这马也是走了一天的路，且还是背人驮物，当然比人累得多，现在是又饥又饿又乏，但饥饿驱使着它要不断地吃下去，可吃草料又太少，一点残渣都不放过，不过毕竟是太过疲惫了，所以“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两口，间歇一下，再吃一点，然后又睡着了。等过一会儿醒来，又来几下子。而不像平时吃草料时，很有节奏，很有咬力，即使在反刍，也很清晰、有顿挫。而在此荒郊野外，夜寂无声，这个细碎的声响，反而闹得动静不小，又让诗人更加难以入睡。这行旅之窘迫，真是无以复加。

这首诗，所写的是诗人在旅馆里独特的感受。他将所见所闻，融入他的凄苦生活和漂泊的羁旅。通过反复渲染，诗人将“艰难”二字作了非常具体的诠释：行程艰难，路途茫茫，归家无期，孤苦清寒，破馆夜雨，人困马乏，愁苦不眠。至于明天如何行动，还有多少路程要走，艰难几何，诗人都没有说，但在读者都是可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