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梦中作》有“千山月”（或“关山月”），一出现即会让人触及一种缠绵的思乡之情，显示了这三个字在文学和文化上的张力。下面再讲一点小专题，使之更充裕一些。

唐代有一个也很著名的诗人叫高适，他是边塞诗派的知名人物，写过一首绝句叫《塞上听吹笛》：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雪净胡天牧马还”，胡天，这是指在西北边关，主要是指西部北部，今天所谓的新疆、内外蒙古一带，冰雪融化，大概四五月的时候（初夏）。冰天雪地总不太令人舒服，所以化雪是很愉快的。而现在，冰雪化得差不多，草长出来了，水草很肥美，所以牧马的时节很愉快。这时节，无须过问，放马在山就可以了，让它们自由吃去。胡天，晴天，此时的西北天空也显得格外辽远。当然，远山还有一点点云色，而整个儿的空气也显得特别清新。牧场上的水草自然是粉嫩而多汁，马儿吃得欢。

傍晚了，放马归来，此情此景，心情的舒惬是不言而喻的。当然，一时间忘记了战场，忘记了边关，都沉浸在胡天壮美而瑰丽的晚霞里，所以归途肯定也伴随着愉快的歌声。

“月明羌笛戍楼间”，回来的时候，暮色已苍茫，不久，西天已沉，而半空显现一轮明月，升于戍楼之间。所谓戍楼，像碉堡一类，为警戒、防守之用。诗人听到楼上有人吹起羌笛，羌管幽幽而凄凉，苍凉而辽远，调子是边地特有的风情，鲜明的胡天特色，它与内地人所吹奏的丝竹迥乎其异。

再看“借问梅花何处落”。借问，就是请问。梅花落，指《梅花落》，一个曲调的名字，这里将这个名称拆开，反复吹奏这支羌笛，里面好像有一片片梅花飘出，散落，又随风飘荡到远方。好的音乐都令人沉醉，也催人想象。这支曲调引人一种美的联想。梅花开放在冬天，也开放在春天——开放在冬天的是红梅，当然，开放在冬天早期的叫腊梅，但无论如何，“梅花飘落”给人的都是充分的视觉美。在这里，羌笛美妙的乐音诉诸我们的听觉，一经感觉的转化，仿佛就能感受无数纷散的梅花。我们再看，一片片，一小片梅花散落，像玉女散花一样，轻柔，飘逸，妩媚。又有风的催助，于是九天里散落的梅花，飘向了更远的地方，最后，“风吹一夜满关山”。于是漫山遍野，无处不有梅花，无处的梅花不在散落啊。然而，也无处不在地弥漫着游子无言的忧伤啊！夜愈深，花愈多，场景愈宏大而情愈浓烈。

是啊，白日里的兴奋是一时忘我的存在，也只有这静静的夜月下，这浩瀚而高远的天空才是我们的，这广袤、绵延而深沉的大地才属于我们的，还有那皎皎明月才是我们可以直接倾诉的对象。当然，这夜是宁静的，思绪是不受干扰的，可以尽情地倾诉自我的情感而不被嘲笑，可以深情地向往家乡而不受打扰。在此幽幽笛声里，多少人驻足而听，静卧而听，望月而听，于是多少心流渐渐流淌着，又渐渐地汇成了洪流，最后，浩浩荡荡向东方奔去。这不可阻挡的笛声，即使停息，仿佛仍然绕满关山，彻夜不散。

确实，高高明月照在边关之上，夜晚显得那么宁静又澄澈，每一个战士的心绪沉静下来，有多少老兵都想到了很远。而诗人，在这里把美妙的听觉转化为美丽的视觉，让人体察到了戍边的游子们思绪的纷披，思恋的繁密。“风吹一夜满关山”，这一夜，多少心潮起伏，多少归念激烈，又有多少记忆被点燃，还有多少美梦被唤醒：他们不是杀戮的机器，他们是人，他们也多情、温柔。他们本是人之子、人之父。这一夜，武器在手而化为墨笔，所抒写的不是仇恨和泄愤，相反地，是幽思、缠绵和泪水。

当然，另外一方面，这种悲情与倾诉，其实也表达一种不满。在边关很苦，单调、乏味，且还要经受孤独和寂寞，另外，还要与时间比拼耐心和耐力。有的士兵，就是从十几岁出征，一直从军而至于六十，可以说一生都在边关。这究竟是幸也悲乎？可以说，诗人高适的《塞上听吹笛》，它替天下那些不幸的人们，发出了这样一种情满关山的诉怨强声。

真是盛世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