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汉代叫宛陵，是一个很有历史的地方。陆龟蒙是晚唐诗人，他的诗所《怀宛陵旧游》，即与宣域有关。

说起宣城，自然让人想起南北朝时著名的诗人谢朓，他曾经在宣城做太守。谢朓彼时怀才不遇，反映在诗歌里，所以也引发了后代尤其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感伤。李白曾经也在宣城写了很多诗，抒发了诸如“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无穷愁绪的诗作。想想看，古人何以愁深怨大？当一种愁浩大得无法扫除时，多半都超出了自我，而指向更深广的社会和历史内容。譬如李白《将进酒》一诗，其所谓“万古愁”，容含着自古以来多少贤人志士无法伸屈的报国怨恨和才子愁闷。

在讲这首诗之前，还是将诗人简要地介绍一下。陆龟蒙，自号江湖散人，苏州人，当初考进士不第，后来就不再应进士，曾任过苏州、湖州刺史的幕僚，再后来隐居，到最后他的两个朋友在朝中做了大官，延请他出来为官，有关文件还没有送达时，他却已经去世。他由科举不第到隐居，中间做过别人的幕僚，所以他的生活也隐含了很多悲苦。这一次，他到宣城，算是故地重游，满目所见，又当如何？下面就来看这首诗。

陵阳佳地昔年游，谢朓青山李白楼。唯有日斜溪上思，酒旗风影落春流。

先看首句“陵阳佳地昔年游”。“陵阳”即宣城，宣城是三面环山（有所谓陵阳三峰），前面临溪，名曰句溪、宛溪，就是前面有两条溪流，可以说是山环水绕。“佳地”，通俗地说就是好地方，既有自然风光，当然是所谓自然山水秀美了；还有人文风光，特别是中国这样的非常讲究历史文化内涵的国度，非常注重人文遗踪，流风余韵等，由此构成了文化意义上的美。这个“人文风光”，当然包括后面所提到的“谢朓青山李白楼”，从谢朓到李白，于是地域的时间性一下子就获得了延伸。当然，说青山说李白楼，不是说这一带的人文风情只有这两处，它们只不过是诗人最在意的典型罢了。“昔年游”，过去曾经游玩过，而现在又重游（当然，也不一定就是重游，如果只是回忆也可以），感受和人生的况味又增加了一层。当年的闻见和所想，今日当如何审视，今日再游览该地，怕是对过去的理解和领悟又深了一层。

再看次句“谢朓青山李白楼”。谢朓，出身高门士族，参与政治比较早，初任竟陵王萧子良功曹、文学^[1]，为“竟陵八友”之一，曾与沈约等共创“永明体”。其诗诗风清丽，圆美流转，开启唐代律绝先河。曾任宣城太守（495年），当到尚书吏部郎。后因王室内争受诬下狱而死，葬在宣城青山。而宣城人为纪念他，特地在陵阳山建造了“谢朓楼”（因位于郡址之北，取名“北楼”）。大诗人李白仰慕谢朓，“一生低首谢宣城”（清人王士禛语），后人根据他的遗愿，也将其葬在青山。而李白楼，亦即谢朓楼。

正如前所述，陵阳城佳地，更多仰赖的并非其自然风光，而是谢朓和李白。“谢朓青山李白楼”，谢朓的青山、李白的楼？当然不能这么简单地看待，“青山”与“楼”之于“谢朓”和“李白”，是双重关联，是互文。当然，谢朓也好李白也好，都是当时的名贤大才，都是怀才不遇的典型人物，都有不少人生的屈志与幽怨。而无论是谢朓还是李白，在宣城都抒发了人生的悲愁。所以诗人还记得“昔年游”，念念不忘的就是“谢朓青山李白楼”。这种在文化意识上，对于前代名贤的瞻仰，至少在精神上获得了不少认识、思想上获得了不少共鸣。正如杜甫在《咏怀古迹五首·其二》诗所咏：“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晚唐诗人陆龟蒙也在这里低吟、徘徊，想象当年这些大诗人们的生活，他们所抒发的旷世悲情，以及他们所处的环境与时代。他也会渐渐地理解他自己的遭遇，以及他自己的时代和环境。让贤能旁落，让无数的才子志士边缘化，只会使一个国家的政治智商严重低弱化，必然会出现重大的社会问题。但是，自我社会责任意识的存在，是会让每一个贤能和志士不舒服的。

对于诗人陆龟蒙来说，他的身上的确也有浓浓的愁，但他言说甚为含蓄。《怀宛陵旧游》这首诗，将无限的忧愁和哀思都寄托在山上、水上、楼上，从而引发人们丰富的联想。其实又有什么好说呢？其时整个帝国都已经倒塌，已经是晚唐了，气数也差不多尽了，还有什么希望呢？但是，在山上、水里、酒旗上面、风里、江流上和季节里，都还有诗人那么多的深情和用心呢。这就是人和人性的复杂性。

再看“唯有日斜溪上思”。日斜，日落西斜，或斜阳的残照，情景惨淡而凄凉，常常让人联想到时运国势衰颓的现实。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诗人们还喜欢用日斜、日落来象征韶光已逝的隐恨。思，古代去声，即今第四声，指伤悲、哀愁。从诗作整体看，到这里是一个巨大的转折。从写作角度看，这是所谓从“人文风光”回到“自然风光”，但感情与言志都显得含蓄而隐蔽。这一句大意是说，今天谢朓没有了，而李白也已逝去，他们往日的音容与愁叹，也都随着岁月而隐去，他们为之悲愁的那些时代也已经隐退；但是，在句溪上，夕阳西下，在落日楼头，我们都能够感受那份浓浓的愁绪，以及在水流上，在酒旗上，在所有我们所能看得到的风物上。是啊，高人们虽已不在，但其历史遗迹还在，种种传说还在，一经产生了，便会印刻在后世一代代的记忆里，即使没有实物留证，即使没有书籍遗存，都会口耳相传，不绝如流水，所以我们仿佛还能感受到他们当年的悲愁，以及那些叹息。

最后一句，“酒旗风影落春流”。酒旗，即酒帘，酒店的标帜。酒旗风影，即“风中酒旗影”，指在风的吹送下的酒旗飘荡的影子。本句是说，晚风吹拂，酒旗动荡，微波荡漾，酒旗飘动的影子，倒映在缓缓东去的春流里。这一句，诗人的情感更加含蓄而隐蔽，将含不尽之情都寄托在风中、春流上。末句以动显静，含无限的深情于景色之中。一切都在默默的、不断升涨的、水势增大的水流上。“一江春水向东流”，诗人将无言的哀愁都寄托在这股“春流”上，这是诗歌结尾给人深沉念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