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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醉美的古诗词
1.6.10.1.2

另外,这首词还有一小序,也是必不可少的说明:

室人降日以此奉寄

所谓“室人降日”,就是妻子生日。室人,妻妾之称;降日,就是生日。这首词写在这一天,并寄给自己的妻子,似乎更耐人寻味。想想看,在这一天给妻子亲手奉寄这样一首词,是不是很珍贵,特别是在友情胜过妻妾情的所谓“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裳”的时代?南朝梁代钟嵘在《诗品·晋司空张华》里说:“虽名高曩代(前代),而疏亮(豁达直爽)之士,犹恨其儿女情(指男女或家人之间的恩爱感情)多,风云气(犹言英雄气)少。”这个调子里,似乎对男欢女爱多而胸怀大局气概少表示不满,似乎出来混世,就是要表现丈夫豪情、男人气概。但鲁迅说得好:“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爱自己的妻子,还有自己的孩子,在妻子生日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献上这样一份真挚的心情,已经很特别,很稀罕了。这是其一。

二是如果是今人,在此特殊的日子里,可能会对自己的妻子说些什么?一般不外是感动或感谢,以及还有遗憾之类。这是今人的情感。而元人魏初会怎么说呢?词人所谓感谢感动之类的话都没有说,也没有说什么夫妻两人间如何亲密相思,而只将自己最真实的情状作了带有温情的陈述,并以相距之远与春来无所事事的相思与无奈相禀告,以显示妻子在他这样一个男人精神上的重要性,颇有点像《三国演义》里的一个表述。第五十四回,刘备新失老妻,吕范做媒,说辞甚好:“人若无妻,如屋无梁。”由此可见女人于国于家的兴亡之寄。词人魏初撂下了一个男人的大架子,掏出了内心窝子的真诚,将一腔柔情全部倾倒,所谓对家的思念,对儿女的牵挂,都可以叠加或置换成对妻子的思恋与牵挂。当然,在表达的时候,他还是显得那么羞羞答答,含蓄内敛,而并没有直白地说出来。今天我们完全可以理解,毕竟那还是一个性别权差异很大的时代,还是一个不会或者不需要喊爱的时代。即使是在今天,大而空荡的豪言壮语已经令人生厌,而言说身边的一些小事情反倒更真切、更亲切了。

当然,这首词,看似是言东而指西,看似很不经意,却处处用心,含蓄而深沉,将身在天涯不能由己,将一个人在春天强烈的孤独与痛苦,生命的黯淡与无着落的焦灼感,都非常真实地表露了出来。在今日,夫妻之间动辄欺骗、隐瞒,已经让人焦头烂额、狼狈窘迫、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这种真实的、朴素的、接地气的表达,难道还不能打动人心吗?

第三,一个男人能够给予女人长久的幸福是什么?并不是官越做越大,不是钱赚得越来越多,也不是香车宝马,更不是百仆伺候。而对于一个真正理解生活、理解人生、理解丈夫的女人来说,“衣耕民族”最为通行的做法,就是最为理想而正常的生活方式。它存在于“收拾田园”“团圞煮茶”的朴素的生活之中。什么时候结束在外飘荡的日子,回到家乡,将田园好好整饬、经营一番,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么什么时候幸福就会真正地到来。在这里,虽然回家自己也难以确定,也还没有具体的时间表,但心愿是确定的,方向也是确定的,词人对于田园有热情,但并非出于陶渊明式的热爱,也不是借由表达一份“性本爱丘山”的真性,他只求与“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似的所在——所谓“几时收拾田园了,儿女团圞夜煮茶”而已。这,既为尽享与儿女团圆的天伦之乐,又为可以与妻子长相守的强烈依恋。

换而言之,儿女团聚、共享天伦,是归家耕田的理由,而儿女团聚又是与妻相守的最大的借口。我们看,爱恋的激情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看似淡褪了颜色,但情感与生命的河流潜入了地下,代之而起的是对家的持守、牵念,是对时间的报慰,对季节的酬谢。还有,就是对最琐屑细小生活环节的温情与欢悦,围炉煮茶,闲聊玩笑,小天地的乐趣,会时不时地为情感画饼充饥一回,于是在这样反反复复的生活磨炼中、情感的拉锯中,一个男人(同时也给他的女人)才能倍感一种家庭的温暖,深受这一份亲情的慰藉。

当然,试想没有分别,没有牵念,所谓家所谓亲情究竟是什么,谁又能够说得清道得明呢?而对一个年轻人来说,生命成长成熟的另一个标志就是,“家”成了情感维系的所在,成了心性涵养的一种宗教,知道生活生命中有了闲无着落,并且知道“两鬓秋霜细有华”,岁月如何在身上打上印记,正如波兰作家伊瓦什凯维奇在《草莓》里所说,“……似水流年,彻底再造了我们的思想和情感。有所剥夺,也有所增添”啊。从这个角度来说,“几时收拾田园了,儿女团圞夜煮茶”,既是心愿,当然更是激动不宁之后的反复的思虑,是保证,也是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