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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醉美的古诗词
1.6.6.1.2

再看本词的下一阕。

荷,是典型南方的植物,词人由眼前的荷叶,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故乡,是太自然不过了。“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这里“长安”指当时的汴京,从这几句话可以看出,他离开家乡的日子已经很长,牵念之情油然而生。出门在外很不容易,一出门,就很容易引起故园的思念。但思念并非抽象,总是与特定的人和事相联系。在这种故园之思里,词人拈出特别最值得牵念的一段情愫,也是很自然的事。

需要提醒一下,我们刚才提及的,在未见到清晨明丽的阳光之前,词人蜷缩于室内,昏沉未醒,是晴鸟将其唤醒,而他则刚刚做了一个好梦(词作最后两句“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呢。而这个梦恰恰又关涉一场男欢女爱的情事。由舟入“芙蓉浦”,一下子将人的视线牵到南方最为经典、最为生活化和社会化的、既是生产又是民俗的采莲场景。少女们乘着小舟出没于莲荡之中,采摘莲子,与少男们轻歌互答,或嬉游玩闹。诗词中比较著名的,如汉乐府《江南可采莲》、南朝乐府《西洲曲》、唐王昌龄《采莲曲》和李白《越女词》、宋欧阳修《蝶恋花》词等,都作了精彩的记述或描述。于是,也就难怪词中抒情主人公一醒来,就对眼前的所见,尤其是“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最是动情了。

本来,“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是江南最常见不过的情形,是江南最具特征性的一种风物。什么荷叶,荷花,本来人在那里,身在那里,朝夕相见、晨昏相处,可能并无什么异样的感觉,但是,一俟分开,特别是现在身在异乡(“京城”),羁留日久,一种刻骨的思念就借着一个偶然所见之景(所谓“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猛然流溢而出。

再回到词中,词人似乎也只是觉得为苦闷所缠,而近来,气候一日热似一日,“燎沉香,消溽暑”,日子就这样熬着过。单调,刻板,雨天里的烦闷,都被这潮湿的气息所包围,于是那点昏沉沉的恍然小睡,就显得异常的美丽了。梦境似乎还很美,也确实很美。不过恼人的是,如此清梦却被窗前叽叽喳喳的鸟雀吵醒;而还没等到恼火发作,就见窗前之天放晴,旋即又被眼前的风荷翻举所迷,而让他在这个晴日,一下子想得很远。由此一脱连阴天气里的懒散、昏沉,词人的思绪活跃了起来。可以说,正是眼前的景和心中的情,让词人摆脱了夏日的昏沉和无聊赖。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从语气上看,“五月渔郎相忆否”应该是模拟女子的语气,来幻想刚才梦中的相会与叮嘱,因而显得别样的动情和感人,也因此而增加了别一份的牵挂与思念。我们设想,一个是年轻的渔郎,另外一个姣美的采莲女,他们相会在“芙蓉浦”(芙蓉就是荷花,这里是指水莲,芙蓉浦就是采莲的水域)。没有什么比这更牵动人的青春的思念了。因为思念,也因为一段春情,划破了连日来的阴沉和沉闷,唯有牵念和相思,才是恒久而永新的主题。

当然,需要说明的是,并非说词作者周邦彦就是那个渔郎。读者可以将词作的环境设想为5年前、15年前或者20年前,回忆是没有时间限制的。反而,有时候,将回忆的时间拉得长久一些,可能会激发更多的情愫。北宋词人贺铸,写过著名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其中“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最为传诵。有故事说,词人五十多岁某日,见一少女从横塘对面走过来,让他蓦然想起当年和一个年轻女子之间的青春情爱,然后竟久久欲罢而不能,于是写道:“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可谓刻骨铭心了。为什么?或许当年那个梦没有圆,故而心中一直留有遗憾,或许青春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因时间的酝酿而弥增岁月的酒香。可能正因为如此,而更渲染了人生情味的永恒的价值。

周邦彦的《苏幕遮》是否也是这样?至于是哪年的五月,读者也弄不清,也不便去弄清,反正是过去的某个“五月”就已经够了。不是吗?当年的情形,渔郎你还记得吗?这是借对方来写自己的思念的。不说自己思念对方,而讲对方的思恋,这是很巧妙的一种转换,所以显得更加地委婉而含蓄。中国的诗歌,不像西方的直接表达(钱钟书的《谈中国诗》一文已经谈得很多了),我们强调的是“温柔敦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