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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虢王
1.52 第五十章 忠犬绝食义离家人 亲友话别再见虢王
第五十章 忠犬绝食义离家人 亲友话别再见虢王

《诗》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孝经》

放学了,我和最要好的朋友秀萍在操场的排球网下说悄悄话。

“我们家要搬到宁夏去了。”

“天下黄河富宁夏,那可是个好地方。”

“你怎么知道的?我才听我爸说来着。”

“我爸前阵子和我妈悄悄说起过,我偷听来的。”

看着秀萍明亮黝黑的眼睛,我的心里泛着涩涩的难过的情愫。她灵动的眼睛左顾右盼,仿佛还在偷听似的模样,惹得我哧哧笑起来,把离别带来的伤感赶跑了。我想起和黄河相关的更多故事,一股脑全说给秀萍。秀萍微微笑着看我的眼睛,月牙儿般的眼眸亮晶晶地闪着光彩,齐刷刷的刘海遮住了她弯弯的眉毛,用心聆听的俊样儿鼓励我一直说,一直说。

“你教我唱《伤别离》吧,上次我听你唱的时候就想学。”秀萍渴望地看着我。

我感动得想要流眼泪,要知道我在家里唯一不能做的就是唱歌。拜弟弟拥有银铃般悦耳动听的嗓音所赐,我只要开口唱歌,就会被他笑话,连母亲都抿嘴笑着说我:“你这调儿还是不要唱了吧。”所以无论我多么喜欢那首歌、下多大工夫、自认为唱得多好,在母亲和弟弟面前,总是要鼓足勇气才能开口。万没想到,秀萍会让我教她唱歌。

握着她的手,我轻柔地唱:“壮士啊,我的朋友,你不要离去,为什么要我咽下这苦涩的泪滴,怎料到相逢却暗伤别离。路迢迢风凄凄,遥把你身影描在心里……”

我唱一句,秀萍唱一句,开心极了,流动着的离愁让我们更加珍惜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秀萍说:“你去了宁夏,我给你写信。”

“那你就写到宁夏大坝电厂子弟学校,我和永涛都在那儿上学。你说‘大坝’这个名字多好玩,让人叫它‘大爸’,说不定还有二爸、三爸什么的,到时候你就往‘大爸’那儿写。”我故意说笑,秀萍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

“以后你成了城里人,我还是农村人,我们还会要好吗?”

“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你忘了?”

“当然没忘,我是故意这么问的。你家的虎子怎么办?”

“带它一起走。”

“连虎子都是城市的户口了,多好啊,可以天天在一起。”秀萍压抑着不舍,松开拉我的手,看着我进家门,挥挥手,甜甜一笑,踢着石子走开了。

我觉得有些对不住秀萍。我心里其实是满怀渴望地去新地方生活,做梦都是宁夏大米的清香、瓜果的甘甜、人与人之间的厚道和忠诚,这些在父亲充满信心的描述里无不令人动心。父亲说宁夏跟江南似的,大小水域不计其数,有水的地方哪怕是很浅的河沟里都有鱼在游动;大片大片的果树望不到边,一辆辆大卡车上满载着苹果运往全国各地,大量的落地苹果被农人堆在树根下任其腐烂当肥料;满树满眼的葡萄酿成酒一车一车往外运送……所有这些只能在电影、电视里见到的情景无不引诱着我,巴不得一觉醒来,已经身处传说中的“塞上江南”了。

说不清楚的是,我对盛产小麦和玉米的虢王深深地依恋着,千般难舍,万分纠结。

院子里的葡萄树已经爬到房顶,今年结了六串绿宝石般晶莹剔透、挤挤挨挨的葡萄;桃树上挂满的桃子引得过往的人连声夸赞,惹得我馋涎欲滴;深紫色的无花果一年比一年茂盛甘甜。院子里飘着淡淡的月季花香,从中穿过,衣服是香的,头发是香的,整个人都带着淡淡的甜香。

这里该有我们多少秘密啊!我们曾经一人抱一个枕头盖得严严实实往出孵小孩,商量着孵出来的孩子怎样养大。我们在这里排兵布阵,任何东西都是我们的道具,让一根根玉米秆充当士兵,虎子的尾巴上绑着绳索来回奔跑,我们不厌其烦上演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淝水之战。英雄演完了,便在这里打沙袋、踢腿、翻跟斗、对打、赛跑,即使在冬天也常常玩一身汗。我们认真、热烈地讨论老师对某个同学的偏心,说大人对小孩子的霸道,我们严肃地伸出手指拉钩,保证谁都不说出去。

奇怪,今天的虎子蔫蔫地卧着,有气无力地冲我叫了两声,虚情假意地跟我打了个招呼。

“小坏蛋。”我到跟前一看,晌午给它的面条一点没动。

我蹲下摸摸虎子的身上,没发烧,给它做工作:“又馋了吧你?你这张嘴巴越来越挑剔,面条都不吃了?过分了哦。”

虎子舔着我的手,扑到我身上从头到脚嗅着,像是要嗅出什么似的。我握着虎子的前爪和它顶头,它伸出长长的舌头舔我的脸,我抵不过痒痒“嘿嘿”笑着放开它:“好好吃,咱们还要去宁夏呢。”

大屋子满满的人。母亲和亚梅、秋霞在炕上编坐垫、织毛衣,弟弟和他的伙伴们在地上围了一圈坐在小板凳上正在唱歌。党卫正在唱《外婆的澎湖湾》,接下去雅琴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另一个唱《同桌的你》,弟弟一曲《少年壮志不言愁》唱得屋子里每个人热血沸腾的。亚梅笑着说:“现在这歌用沙沙的声音唱出来也挺好听,不然像永涛那样的嗓子才有几个,都不能开口了。”秋霞说:“梅儿的调子低,听起来也有味道。”母亲笑着,看着。我看看母亲,想提醒她我的调儿也是沙沙的味道,也没她说得那么难听,想一想还是算了,掀门帘到院子里看看我的向日葵。

向日葵低垂着沉甸甸的大如圆盘的脑袋,一直追随太阳的它此时不能调整方向面向太阳,却像坚强的战士,保持着军人挺拔的站姿。昔日娇嫩的金黄色花瓣变成了黄褐色挂在圆盘上,葵花籽饱满光亮地鼓出圆溜溜的屁股,奋力地吸吮着太阳的光泽,一天天坚硬起来。我和弟弟时不时把最外圈的葵花籽剥下来几粒仔细品尝。母亲说再有两三天,向日葵就完全成熟了。

还是在春天的时候,我一颗一颗埋下向日葵籽。几天过去,不见有芽儿出来。弟弟等不及,一个坑一个坑刨出来看了看,把葵花籽的外壳剥去又埋了下去,要帮助它们快点发芽。两天过去还不见发芽,又刨出来看看,再种下去。几次三番,终于有一天早上,一株绿绿的嫩芽探出了头。我的希望被点燃了,早晚都要仔细端详它,浇水,施鸡粪,下雨天恨不能给它撑把伞。我勤勉地画向日葵的各种形态,土里画,地上画,墙上画,学校的操场上画,舅家晒麦场上画,一朵向日葵开遍我走过的角角落落。

“黎明,拿点玉米皮来。”母亲喊我。

我从纸箱里拿出硫黄熏过的洁白的玉米皮,撕成均匀的条状放在母亲身边,看母亲编坐垫。母亲每编好五个坐垫就拿到收购处,通常是一个五块钱,因为母亲编制的坐垫紧凑,一个给六块钱。有的人手松,两块、三块的也有。听说这些坐垫不仅要卖给城里人,还要漂洋过海到国外落户,这不仅给我们家,也给虢王的家家户户带来一片生机。秋霞看母亲编了一会儿,问:“我琢磨着你们这一走有点亏,咱有这么热闹的集市,门面房一开,轻轻松松都能挣钱,放着这些不要,多可惜。”

亚梅跟着说:“是啊,我们家没有这么好的位置,要是有,让我去当神仙都不愿意。你们咋舍得离开呢?”

秋霞说:“去了可以农转非,当然好。不过咱住在镇上,说是务农的吧,很多铁饭碗还都不如咱这些个农民。你看早做生意的,二层楼都起来了,当工人得啥时候才能挣回来一栋楼?再说,放着咱这八百里秦川不住,去那么远的地方以后可怎么回来?还回来不回来?”

母亲笑笑,淡淡地说:“让娃去个好环境读书。不然净想着怎么卖东西了。”

“念那么多书有啥用,说到头还不就图个好日子过!黎明是个女娃,早晚要给人家,等海涛大了一接我爷的班,加上这门面房,闭着眼睛都是好日子,背井离乡跑那么远划不着。”亚梅不吐不快。

我紧张地看着母亲,母亲眼皮也不抬,仍然慢条斯理地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多念点书对不住先人。你看黎明他爸,下了班没个休息时间,家里、田里都靠他,拼了命抢夏收,顾不上休息又骑车子上班,来来回回都在晚上,教人那个操心你是不知道。他本就是爱看书的人,家里这些活拖累着他,一回来看不上几页书,我老觉得对不住他。到了新地方,新电厂机组大,缺技术,他学得都能用上,我们又不拖累他,他那干劲该有多足。娃们也能一心一意念书,不思摸着做买卖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乐呵呵跑到院子里想偷偷唱首歌,习惯性地看向日葵……

“妈妈……”我忍不住哭开了,“呜呜……”

一眨眼工夫,向日葵被削去了脑袋,我的心像被谁掏走了,除了流泪还是流泪。母亲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说:“没事的,谁吃了都是个吃,这有啥难过的。”我眼泪汪汪看着那个孤孤单单被斩首的向日葵,像是要等着头来,又像风烛残年的鳏寡老人。

亚梅和秋霞气愤地说:“这一准是谁家的娃给掰走的,真缺德。”弟弟他们闻声终止音乐会,见状都吵吵嚷嚷商量办法找真凶。

“怪了,虎子咋也悄悄地没吭声?平时叫得不是挺欢的吗?”母亲说着看向虎子那头。虎子蔫蔫地趴着,见我们朝它走去,头抬起来看了一眼,又趴着了。

“虎子生病了?”弟弟抱起虎子,“这几天都不好好吃饭。”

我立马紧张起来,摸着虎子的脑袋跟母亲说:“咱去医院,让大夫看看虎子怎么了?”

“那赶紧。”母亲给了我钱,我抱起虎子往兽医站跑。

兽医站有一位正给牛看病,另一位正给马定掌,见我们抱着狗风风火火跑过来,牵牛的摆手说:“去外面玩。”

“我们不是玩,”弟弟喘着气说,“我们家虎子病了,不吃不喝。”

他皱皱眉头,不耐烦地说:“真是没个看的了,狗也看病?”

“大夫你给虎子看看吧,我们带着钱呢。”我掏出钱给他们看,“上次虎子病了,是我爸带它来看的。”

医生给牛打完针,掉头看看虎子,笑了:“我想起来了,上次是你们给它把肉吃多了,这次又是把什么给吃多了?”

大夫仔细检查着,弟弟小声说:“他记性咋这么好,这么点事也记得。”我摇摇头。

正牵马往外走的人扭过头,看看我俩说了一句:“来这儿的都是给牲口看病,谁会给猫狗看病,稀罕的事谁能记不住。”

大夫笑着点点头,我俩伸伸舌头,不敢言传了,看着大夫给虎子检查。

“这狗好好的,没事儿,带回去吧。”大夫又给了我们一小包药,“回头把这个给吃了开胃。”我们纳闷地抱着虎子回家,商量着用看病的钱买些肉给虎子吃,让它快快恢复,好带着它搭火车走宁夏,像它这样蔫蔫的没精神可不行。

虎子吃了药依然不吃任何东西。

亲戚们都来了,在家里帮忙整理东西。父亲雇人把参天的梧桐树伐了,拉到木材加工厂,锯成板子,送给了大伯父。

小舅拉走架子车时,拉走了存下的粮食。

赶集的人在院子里东看看、西瞅瞅,看中哪个拿哪个,一上午工夫,家里的农具、缸、瓮、锅碗瓢盆全被抢购一空。有一户养鸡的,把家里所有的鸡连同笼子一起用手扶拖拉机拉走了。

左邻右舍争着叫我们去家里吃饭,大人小孩都说着亲密的话,就好像弟弟从未打过架,大人们从未发生过矛盾,所有的人是多么友好亲爱啊!一切都是多么祥和愉快!

只有一样一直令我们担忧。几天来父亲不断地给虎子买新鲜的肉,它还是一口都不吃,皮包骨头的虎子精神越来越差,几乎站不起来了。父亲又抱着它去看医生,检查还是没有毛病。到了晚上,我们心疼地把它抱到屋子里,它不情愿,爬到门口,用爪子抠门,像是要把门抠出洞爬出去。不得已,把门打开,它爬到门外,安安静地守在门口。

母亲担忧地说:“该不是虎子知道我们要走,它才故意不吃饭吧?”

“那有什么难过的,我们带它一起走啊。”弟弟肯定地说,“我都想好了,咱们准备一个笼子,让虎子钻进去,下了火车再把它放出来。”

父母亲对视了一下,保持沉默。我一下警醒,想起来父母亲从来没有说起过带虎子一起走的只言片语。我紧张地问:“爸爸,虎子多聪明啊,肯定不会给咱们惹麻烦的。”

父亲叹口气:“城里都住楼房,不允许养狗。火车上也不让带狗。”

“啊?那怎么办?”我和弟弟异口同声。

“只能把虎子送人,它不能和我们一起去宁夏。”父亲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我看好了那家杀猪的,我跟他们已经说好了,咱们走了就送给他家,他们都很高兴,保证虎子能经常吃肉。”

“不嘛,咱们把虎子带上,求求你了。”弟弟哀求着。

“咱们可以训练虎子不叫唤,那样就没人知道咱家里养狗了。”我哀求着。

“好了,睡觉,明天再说。”母亲铺好炕,摆好枕头说,“睡好了,有精神了,就能想出好办法了。不过细思量,虎子真的是从我们决定搬家那天开始不吃东西的。”

“虎子!虎子怎么了?”还在睡梦中,被母亲的声音惊醒。扑到门口,傻眼了。

“虎子——”弟弟哭着,蹲在虎子跟前;我流着泪,摸着虎子僵硬的身体;母亲哽咽着,泪流满面;父亲的眼睛瞬间充满了血丝。

虎子死了,是饿死的,是自己把自己饿死的。它的碗里,是原封未动的肉。

我和弟弟跌坐在地上,抚摸着它没有温度的身子,硬邦邦的脑袋、耷拉下来的耳朵、尖锐的指甲、长长的尾巴……

虎子知道我们要搬家。它知道我们带不走它。它竟然什么都知道。

虎子舍不得离开我们。虎子不愿意换主人,哪怕新主人可以天天给它肉吃,它宁死不从,一心一意只想跟我们在一起。虎子没有办法,把生命终结在我们搬迁的前一天。

虎子啊!你是神仙吗?不然怎么会掌控得这么准确?你是懦夫吗?为什么没有我们,你就不愿意活下去?你是大英雄吗?用行动告诉我们什么是忠臣不事二主。你的忠诚,必须以至死不渝来表现吗?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你不做忠犬,我只想让你好好地活着,永远都好好地活着。

空荡荡的院子安静得让人心慌。前来送行的亲戚朋友围满了每一间屋子,热心的话、关切的叮咛从门窗挤出来,飞向上空。

无论多少人在院子里搬东西、说笑话,院子总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我不由自主看向被虎子啃成圆弧状的菜田。小军走了过来,从身后拿出圆圆的葵花,双手递给我:“是我和少军一起干的,他不好意思来,我们想着你们会留下来找偷葵花的贼,那样就能多留几天,我们想让你们留下来……”

“啊?怪不得虎子没叫唤,虎子多信任你们啊。不过你们不是挺讨厌我们的吗?你老瞅着没人就想打我一下,忘了?怎么可能想让我们留下来呢?”我奇怪极了。

“你们要是不走,我以后保证再不打你了,你俩打我一个人的事我已经忘了。”小军信誓旦旦。

“忘了还说。算了,反正上次我和永涛两个把你给揍了一顿,咱们扯平了。”

“那这个向日葵还给你们,我们就吃了几粒,真的。”

“你们留着当种子吧。”我把向日葵重又放到他手里,“我爸说,宁夏有大片大片金灿灿的向日葵,你们明年也能种一大片,那多好啊!”

小军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跑了。

天蒙蒙亮,家家户户还在睡梦中,我们搬家的车已经开了。虢王落在了身后。我缩在母亲怀里,发现母亲的眼里有泪。

“妈妈,我们还回来吗?”

“当然回来,你们长大了,书念好了,咱们就回来。”

“爸爸,我觉得只要咱们家人在一起,在哪儿都好。虎子要是在,就更好了。”

“咱们不管在哪儿,根总是在虢王,这个永远都不能忘。咱们暂时出去,是为了学更多的本事,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

车轮滚滚,西去的火车带着我们的梦去那个叫大坝的高楼耸立的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