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虎子救主冒雨浇田 静心下棋话说宁夏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道德经》
地势低凹的池塘在夏天邪乎得紧,跟个巫婆似的,每年都要捉走几个孩子陪她。天一热,家长们连哄带吓不让孩子去池塘玩耍。弟弟经不住诱惑,偷偷带了虎子和伙伴们去游泳。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父亲听说后拔腿往池塘方向跑,我跟着跑。
老远就听到弟弟尖锐的“救命”声。父亲飞一样不见了,我拼了命地跑。
只见弟弟半跪在岸边,虎子咬着他的背心往岸上拽,湿漉漉的岸边滑溜得厉害,他好不容易爬上来又滑倒了,干脆抱住虎子往岸上慢慢挪。我一看松了口气,再看海峰在水里乱扑腾,小军一边小心翼翼地淌着水靠近他,一边呵斥虎子去深水拉海峰,父亲正踩折一株小树。
父亲喝住小军,把树干伸进水里,拉上来海峰,训斥道:“谁让你们大中午跑这儿游泳了?啊?这儿不能游泳你们不知道?耳朵都长哪儿去了?”
被虎子拉上岸的弟弟大气不敢出,蹑手蹑脚提着凉鞋跑了,虎子跟着弟弟跑,我怎么喊它都不理会。
海峰吐了几口水,羞愧地低下头,靠在小军身上。
父亲左右找不见弟弟,大喊一声:“给我滚出来!”
“汪!”虎子蹿了出来。弟弟哆哆嗦嗦跟在虎子后面露出了头。
“爷,永涛没游泳。”海峰疲倦地说,“真的,爷,你信我,刚才永涛下水去拉小军,虎子咬住他不让下,岸边太滑了,给溜下去了。要不是永涛大声喊救命,谁会来这儿救我们呢,我可能就给淹死了。爷,你别怪永涛,是我们硬喊他来的,不信你问小军。”
小军狠狠地瞪了虎子一眼:“狗眼看人低,光知道拉永涛,我看你是害怕才不敢救人吧,看你那怂样,还狼狗呢,连土狗都不如。”
“你胡说什么你!”弟弟跳起来,“我为了救你差点上不来,要不是虎子拉着……哎哟……”
父亲顺手捡了根竹棍,抡起来就抽到弟弟身上,弟弟“哎哟”地叫着、跳着,虎子“汪”地叫着扑上去,咬住了竹棍。父亲顺手抽了虎子两下,虎子哀鸣着躲到一边。竹棍一下下落在弟弟身上,虎子弱弱地冲着父亲“汪汪”叫,我吓得大气不敢出。父亲一路抽打着弟弟,等回到家,竹棍变成了竹片,还要换笤帚接着打,被母亲拉住。
弟弟上课只能站着,走路一拐一瘸。玩耍时如果要路过池塘,他宁肯多走路绕着弯避过去。弟弟只能趴着睡觉,等他熟睡,母亲查看他又红又肿的屁股,偷偷地掉眼泪……
麦子出了苗,就盼着一场透雨了。麦苗儿舒展着娇嫩的叶片儿,农人们仰头看着天,母亲从田里回来有些坐立不安,起身给院子里种植的蔬菜一一浇水。不大一会儿,天边滚过来期盼已久的雷公轰隆隆的唱响曲,紧接着雨点噼里啪啦把地上的灰尘砸出一个个小旋涡。觅食的鸡躲在屋檐下,几天没有吃肉的虎子正在发泄怨气。虎子叫了一阵,见母亲正看它,便去扑半人多高的洋姜,又抓刨菜秧,抬头看看母亲,欲再扑另一株洋姜,突然一声霹雳,一道闪电落下,虎子夹着尾巴钻到房檐下,不安地瞅着天空。
我拿了脸盆准备接雨水,雨点却越来越小,雷声也越来越远。母亲脸上刚刚浮现出的笑容凝滞了,她喃喃道:“雨就要停了。”被洗过的天空瓦蓝瓦蓝的,丝丝缕缕的云儿宛若飘带,在无际的天宇游动曼舞,回巢的鸟儿飞向树梢,虎子探出头来,四下里看看,对着天空叫了几声,试探着又扑倒一棵洋姜,接着又去抓菜秧,时不时抬头看母亲一眼。
母亲轻轻叹口气:“是过路雨,还得浇地。”
我喜欢浇地的时候渠里哗哗流淌的水,那简直就是孩子们的天堂。我们把裤腿挽得高高的,穿着凉鞋在水里走来走去,掏出兜里的手绢,分别叠成老鼠、小鱼、鸟儿的样子,让它们通通钻进水里游泳,泼水嬉戏。要说浇地,我还是第一次。
等着浇地的人家按顺序在田头的小水渠上开一道口子,把水引入田里,浇透了再封住豁口,下一家重新铲开个口子继续引水浇地。等轮到我们家,已经半夜了。母亲扛着铁锹,打着手电,把水引进田里。水量本来就小,又不知在哪里被人截流了,只剩下细细的一股子,进到田里便没了踪迹。这种情况要是在白天,可以沿着渠找上去,截水的人嬉皮笑脸把豁口堵上就成。有的人为了省浇地的水钱,专门在夜里做手脚,这很招人恨。今晚我家浇地遇到了偷水贼,母亲安慰我也是自我安慰地说:“咱不着急,水小了就让它让慢慢淌,渗得透。”
黑黝黝的夜里到处是树影儿,风一过就晃晃绰绰,我寸步不离地跟着母亲,不敢看远处。突然,轰隆隆的雷声从远处响起来,不大一会儿,电闪雷鸣,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我们身上。我心惊胆战,紧紧拉着母亲,颤抖着问:“妈妈,下雨了还浇地吗?”
母亲大声说:“也不知道这雨能下多长时间,天气预报没说有雨,就怕这雨去得快,地渗不透,为了保险起见,咱还得浇。”
“那要是一直下呢?”
“先浇吧,麦苗不能等了。”母亲这样决定了,我继续打手电筒,母亲在田里用铁锹一点一点引水。果然,雷声很快过去,雷阵雨变成了毛毛雨。
天亮了,北沟的三分麦田浇完了。母亲扛着铁锨,牵着浑身软绵绵的我,抄近路往家走。家门口对面的豆腐脑和锅盔正红火地卖着,锅盔切成薄薄的片盛一碟,豆腐脑冒着热气,锅盔就着豆腐脑,要么干嚼,要么泡在豆腐脑里,食客一边吹着气一边悠然自得地拉话。
母亲说要给我买一碗豆腐脑,我以为听错了。母亲又重复了一遍,我还是有点不大相信,母亲连五分钱的葵花籽也舍不得买给我们,怎么舍得花两毛钱买豆腐脑呢?我再看看母亲,确信是真的。按说我应该嚼着喷香的锅盔,好好地吃一碗豆腐脑,可是现在的我连张嘴都觉得累,哪里还有吃的欲望,我热烈地渴望一头栽倒在炕上抱着枕头舒舒服服地睡一觉。睡得正香,我被母亲拉起来:“多少吃点再睡。”
懒懒地靠在母亲怀里。“张嘴。”母亲柔声说。我闭着眼睛张嘴,一勺热乎乎、香喷喷的豆腐脑滑入口中。
“张嘴,再吃一口。”母亲柔声依旧,我依旧闭着眼睛听话地张开嘴……
真正醒来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已在房檐挂上了珍珠帘子,一个个蹦跳着溅出盛开的喇叭花样,汇在一起出了院子,分两路向西边和北边的池塘淌了过去。
雨刚停,父亲踩着两脚泥水回来了。我们围着父亲转圈,眼巴巴想听他说点新鲜事,因为父亲这次不是从宝鸡电厂回来,而是从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宁夏回来。父亲神采奕奕、精神焕发,一挥手:“儿子,把棋摆上。”
父亲与我俩对弈,他的两个小卒过了界河把我们逼迫得车都不敢靠近吃掉其中之一。父亲笑着,提醒我们:“下棋不能急功近利,要看清全局,步步为营,可不能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我和弟弟费尽心思,悔棋数次,还是很利索地连输两盘,真是一点辙都没有。
第三局刚开始,弟弟分明已是心不在焉,直奔关心的主题:“爸爸,宁夏是啥样的?好不?”我也眼巴巴地看着父亲。
“天下黄河富宁夏,当然好了。”父亲说着用他的炮吃掉了我们的马。
“那黄河不是太偏心了吗?”
“黄河本无心,哪里会偏心。这个要归功于大禹。”父亲说,“黄河抵达宁夏的中宁后,被贺兰山挡住了。没有去路的黄河水如猛兽般恣意奔流,两岸树木连根拔起,大小动物四下逃窜,沿河而居的农人们奔走呼号,众生灵惶惶不可终日,逃难的队伍一天比一天庞大。消息传到大禹那里,他率领众人修河道,引黄河水流过青铜峡峡谷一路向北,波涛汹涌的黄河沿着河道出了青铜峡,似乎是累了,又像是不舍得离去,变得平静、温柔,舒缓地流入银川平原。”
“大禹真了不起。”我的崇拜由来已久。
“黄河不言不语流过了夏、商、周,经过了春秋、战国、三国、魏、晋、秦朝。在肥沃的银川平原上,人们屯田垦殖,修渠引黄河水灌溉。银川平原沃野千里、谷稼殷积、牛马衔尾、群羊塞道、一派繁荣,赢得了‘塞上江南’的美称。”
“宁夏的美丽和富饶是因为黄河,可是黄河最大的支流是咱们的渭河。”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担心渭河被人忽略,特别想为功成身退的渭河辩护。
父亲看了我一眼:“黎明说得对,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要饮水思源,不能忘了根本。渭河像救世的隐士,总是在力挽狂澜后功成身退;黄河像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君子,认准了目标只管向前,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它们一直奔跑着,千万年来从没有停下休息过。”
“我们真的是要搬到那个美丽富饶的宁夏去了吗?”弟弟兴奋又紧张地盯着父亲。
“要是没啥变化,就这几个月了。”
“我们就要成为城里人了吗?”我们张大了嘴巴。尽管种种迹象已经让我有了思想准备,但打心里仍觉得新鲜、兴奋和不安。
槐树上的喜鹊不停地叫,弟弟丢下棋盘,拿着弹弓,瞄准一只喜鹊射出一粒石子,喜鹊踉跄着跌落,又跌跌撞撞地飞走了。石子掉到树下的水洼处,激起了小小的涟漪,我的心也泛着小小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