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留级学生顺手牵羊 体育老师大打出手
教,上所施,下所效也;育,养子使作善也。
——《说文解字》
上课铃响,我跑回座位,傻眼了。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把书包倒空了,桌仓快掏出洞了,全然不见语文书。我忍了半天的泪水爬了下来,吸溜着鼻涕,趴在桌子上假装感冒了擦鼻子。
笔丢了可以买,书丢了,可要怎么办?开学不久,班里就有同学的语文书丢了,我还侥幸自己的书一直在,可能是我丢了数不清的学习用品,连贼也不好意思再冲我的书下手了吧。有了这个想法支撑着,我暗暗地松了口气,课间的时候没有把摆在桌子上的书本收到书包就出去玩了。现在该怎么办?
我心里亮堂得跟明镜儿似的,书一定是被那些留级生偷去了。因为每年课本内容不变,留级生沿用先前的习惯不买新书,可以省些钱。出乎预料的是,今年的语文教材变了,这下子没买新书的留级生面面相觑。接着他们仗着老牌资格,瞅准机会对新生下手了。他们把偷来的书上写着的名字划掉,或者干脆把写名字的那页撕掉,在别处大大方方写上自己的名字,描粗,更有甚者,他们用钢笔把名字写在书的三个侧面,又黑又粗,任谁也改不了。我也曾动心思想把名字写在书侧,觉得不好看,对书不尊重,还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本来就是自己的书,干吗还要心虚如此。如今书丢了,肠子都悔青了。
我们不敢问留级生要书。他们在这间教室已经待过一年,不光个子比我们高,知道的比我们多,俨然一派主人模样,对老师都可以挑起一个眼角看,或者一个嘴角向下撇一撇,露出不屑一顾、黑社会老大的样子。他们在课堂上窃窃私语、呼呼大睡,老师都像八十岁的老翁耳背眼盲似的看不见、听不见。可是,我们新生当中要是谁说话或不专心听讲,却是逃不过老师的金睛火眼。连老师都这么“怕”留级生,我们谁敢得罪他们。有的同学说谁要是得罪了他们,就会有社会上的痞子来收拾谁。我们管那些个辍学在家不务农田、不做生意,彼此称兄道弟、拉帮结派的大孩子叫痞子,也有人叫他们流氓,好学生自然是不屑和他们有一丁点儿关联的。有的同学无缘无故被揍,为了息事宁人都悄悄忍着,不敢跟家长说,更不敢报告老师,不然听说会被揍得更惨。
我该怎么办?
笔看不住,一个接一个地丢;转笔刀看不住,一个接一个地丢;削笔刀看不住,一个接一个地丢。这些丢了,虽然会被父母责骂,总还能再买,现在连书都念没了……泪眼模糊怕被同学笑话,就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悄没声地抽泣,又怕被老师点名批评,就偷偷地擦去泪水坐直。
我再不用费尽心机看管书包了。我书包里实在也没什么东西能偷了,索性把书包扔到桌子上,径自到操场上看别人玩。等到上课铃声把我催回到教室的时候,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丢了的语文书静静地躺在书桌上……这怎么可能?只听说走失的狗能自己回家,从没有听说丢了的书还能自己回来。
我悄悄问同桌怎么回事,同桌惶恐地左右看看,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上课半途中,他悄悄告诉我:“有人说你小舅跺跺脚,咱虢王的地皮都得晃三晃,所以你的书就自个儿给跑回来了。”
“真的?”看着完好无损的书,跟做梦一样,那个斯文、白净的小舅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放学回家,弟弟躺在炕上,母亲一边检查他的伤势一边给他擦洗抹药膏。紧咬牙关的弟弟偶尔会疼得哼一声,细密的汗珠子从鼻尖、额头渗出来。母亲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掉下来。弟弟的小腿又红又肿,脸上是清晰的指印,身上被打得像胡乱涂抹的水彩,青色、橙色、红色交错……谁这么狠心?我呆了。
弟弟虽然顽皮,时常带伤,却从未见他如此,就是上次父亲打得他半个月不能坐,那也只限于屁股,别处都完好无损。
母亲再怎么问弟弟也不说原因。他见母亲掉眼泪,咧嘴笑着:“我以为你早就不爱我了,看来还是心疼的。”母亲听了,抬手要打,更多的眼泪掉了下来。弟弟着急地说:“妈妈,你别哭,我再不惹事了,再不惹你生气了,你不要哭,我听话……”弟弟疲倦地睡着了,母亲起身往出走,叮嘱我看着弟弟,哪儿也别去。
弟弟熟睡了,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红润的嘴唇紧闭着,平时说笑间又深又圆的酒窝这会儿隐约可见。这个小人儿乖巧的模样多叫人心疼啊!谁忍心打他呢?
自打弟弟上学第一天,就成了老师的重点关注对象。他回答老师提问时,刚开始规规矩矩坐着举右手,不叫他回答就举两只手,再不叫他回答干脆站起来举手,再不成离开座位追着老师举手,后来干脆蹲在凳子上高举着手,以为老师看不见,又配上清亮的声音:“老师!叫我,我会,我说。”
弟弟清脆的嗓音在学校组织的朗诵、歌咏比赛时被老师视如珍宝,他嘹亮的朗诵声、歌唱声从校园上空传向附近的家家户户。每到这时,我总是暗地里高兴,微笑着接过来同学们羡慕的眼神。每到这个时候,家里的母亲会一边听着弟弟的声音一边哼着秦腔愉快地干活。
期末表彰大会上,我用余光瞥见弟弟正眼巴巴地盼着老师念他的名字。眼看着三好学生、优秀学生、优秀班干部一拨一拨领了奖,直到散会也没有听到弟弟的名字。他气哼哼地离开会场,跟班主任老师理直气壮地说:“我考年级第一,为啥不是三好学生?”
老师好笑地着看他:“就你老带着同学从课堂溜出去玩,还能当三好学生?”
碰了一鼻子灰的弟弟不肯善罢甘休,找到校长,依然理直气壮地问:“我考第一名,为啥不是三好学生?”
校长低头看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不点,笑着说:“三好学生不光要看成绩,还要从德、智、体、美、劳多方面考虑。这次没有评上,说明其他方面还差点,继续努力,下次争取当三好学生。”
我替弟弟抱打不平,告诉了母亲。母亲赶紧从商店买了和三好学生一样的奖品送给弟弟,他拿着本子和铅笔,眼圈发红,委屈地说:“这不是学校奖的,我不要。”
就是这样一个聪明、可爱、淘气的孩子,谁忍心向他下黑手?有仇不报非君子,我恨恨地想着,唤来虎子,让它闻闻弟弟,祈望它能像电影上的警犬一样通过气味找到凶手,替小主人报仇。
我怀着悲愤的心情认真地训练虎子跑跳、寻物、捕食,虎子却撒着欢儿,见了障碍绕着过,寻到东西自作主张藏起来还不许我找。让它捕食吧,没有肉当诱饵,它是不屑看那食物的,自然不会上演饿虎扑食那一幕。我第一次感到溺爱虎子是我们犯下的严重错误,我们毁了它作为一只狼狗本该擅长的本领。
母亲见我满头大汗带着虎子满院子奔跑,吆喝着虎子冲啊咬啊,一把抓住我:“你想干啥?”
我毫不隐瞒地告诉母亲:“让虎子把坏人狠狠咬上几口,看他以后还打弟弟。”
母亲喝住虎子,用手点着我的额头说:“你敢胡来,我立马把虎子送走。”
我看了母亲一眼,默默地走开,蹲到墙角抹眼泪,虎子蹲在我跟前歪着脑袋看我。
母亲打听出是体育老师把正在打乒乓球的弟弟提溜到操场,当着学生们的面,把弟弟打翻,用鲜有的黑皮鞋踢他,告诉他:“去,让你舅给你报仇来!就说我打你了,让他来。”
原来是那个跺跺脚地要晃三晃的小舅带给弟弟的灾难。
那就让小舅摆平他!我打定了主意准备告诉小舅。母亲仿佛看到了我心里,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就算了,不用没完没了逞强好胜,匹夫之勇有啥出息?话说回来,咱不能破坏老师的形象,以后他还要教学生,传出去对他不好,对咱们的虢王学校也不好。”
“可他是个坏老师。”我不服气。
母亲说:“要成就一个人,就要给他机会,何况咱们是要成就一个好老师,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咱们总得给他改过的机会,我相信他迟早会后悔的。他悔悟的那天,就是真正转变的开始。”
“那他要是永远也不悔改呢?”
“如果真的那样,就可能下十九层地狱。”
“地狱只有十八层,哪里来的十九层?”我怀疑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有一位医生替人看病,结果是看一个死一个,冤死了不少人,这就是庸医杀人。他死了以后阎罗王判他入十八层地狱,他很不服气,说:‘我不是有心害他们的,是我的医术不高明,用错药,分量用得不对。他们死了,虽然我有过失,也不至于这么大的罪,怎么把我判到十八层地狱?’他气得直跳脚。哪里知道他脚底下有声音说:‘老兄,你不要跳脚,你一跳,灰尘都落在我身上。’他想,难道十八层底下还有十九层?底下的说:‘我是在十九层!’他问:‘老兄,你是干什么的?’下面的说:‘我是教书的。’”
“哈哈哈……”我笑弯了腰,“这个故事真好。庸医下十八层地狱,误人子弟的老师下十九层地狱。”
母亲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很严肃地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误人子弟比庸医杀人还要恶劣。所以咱们要尽力去成就好老师,好老师能教出好学生,懂了吗?”
我由衷地说:“当老师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