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听秘密莫名其妙 卖桃子引出搬家
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
——《管子》
父亲和母亲最近总是在悄悄商量着什么,我和弟弟一出现,他们就转了话题。好奇心驱使,我和弟弟越来越想探知父母隐藏的秘密,我们像地下工作者一样,背过父母经过几次自以为是的周密谋划,想出了探知情报的办法。我搬凳子坐在虚掩的门口假装看书,主要是监视父母亲的动静。如果父母开门要走出屋子,我就拿着书让他们听写我的生字,掩护弟弟爬下窗台。无奈于没有飞檐走壁的轻功,弟弟只能借助凳子爬到窗台上,把耳朵贴在玻璃窗上偷听父母说话。
这玻璃窗不像以前纸糊的窗户听得真切,更不能沾上唾沫抠个小洞偷窥。弟弟的耳朵在玻璃上都贴扁了,窃听来的情报仅只言片语,什么故土难舍、孟母三迁、天下黄河、大爸……这些短语我们俩翻过来倒过去排顺序,像地下党一样努力地对秘密电台截获的情报进行破译,但无论怎么排序,还是无法参破究竟,尤其是天下黄河和大爸的关系,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地下党做不成了,只能放弃探取情报,索性出大门逛集市。赶集的人已经陆续返回,还存有剩货的摊主鼓足力气,用已经沙哑的声音引唤买主。我们走到卖葵花籽的摊前,一边问他“瓜子咋卖”一边跟大人似的捏几粒品尝,还没听清价钱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向下一个瓜子摊,再问价钱时手里的瓜子刚好嗑完。我们早就耳闻目睹买卖之间互占便宜的集市百态图,很多孩子练就了从集市上走一趟,能不花一分钱而品尝各种吃食的本领。我和弟弟溜达到少强家的桃子摊上,少强神秘地告诉我们,他能通过买主的相貌举止判断其机灵还是愚笨,判断好了,就能决定是否在秤上动手脚。方法很简单,食指和大拇指提着秤绳称桃子,小拇指轻压秤杆,重量就增加了。少强说:“那些长相机灵的,一斤给他九两,长相憨实的给他七两。”弟弟问:“那人家要是发现了不打你?”“没关系,咱们还是小孩,给他补上就行了,不会把我们怎样的。”
弟弟受到启发,和少强商量着一起去桃园批发些桃子来卖,少强先借给弟弟十元,卖完桃子还他,我当然替他们保密。隔天就是集,弟弟一大早坐上拖拉机跟着大人们去了附近的桃园,拉回来半筐桃子,和小强并排摆着卖。一杆秤,两堆桃子,两个小孩,一边招揽生意,一边玩闹,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不好意思靠近,又不舍得走开。来买桃子的大人一边挑着桃子,总要问一声:“碎娃,几岁了?”有的还开玩笑问:“开裆裤缝住了没有?会不会看秤?”有的则数落身边的孩子:“看人家比你还小,你成吗?”没带孩子的,就说下一个集把孩子带来长长见识,开开眼界。还有的人不买桃子,站在一边不怀好意地说:“街上长大的狗就是不一样,牙还没换就知道挣钱了。”
“街狗”是各村对生活在镇子上孩子们的恶称,叫得久了,张嘴就来。镇上的孩子走亲戚,难免被自家亲戚和他们的左邻右舍冠之以“街狗来了”。我们打心里讨厌别人叫我们“街狗”,可是街上的孩子对此称呼似乎已毫不介意,我们也就不好计较,听之任之。谁让我们住在镇子上呢?放眼看去,集市上卖东西的几乎全是镇上居民,买东西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村民。镇上的孩子出家门走上一圈就赶个集,各乡村的孩子赶趟集像过年似的稀罕。各村的孩子还不知道钱怎么花的时候,镇上的孩子已经拿起秤做开了生意。不知从何时起,大家对做生意的人抱有很深的成见。“无商不奸”“好好的人做了生意,眉毛都是空心的”等讽刺的话也是张口就来。他们不好当面骂做生意的大人,就冲着小孩子撒气,说我们整天游手好闲、逛来逛去,是街狗。狗就狗呗,狗是忠臣,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永远不背叛主人,不嫌家穷。不过,我们的老师常常给家长抱怨:“你们街上的孩子不好教,说不得,打不得,动辄要去告警察,要么去做买卖。”父母亲每听到一次,眉头就紧锁一次。
弟弟在街上热火朝天地卖桃子,他凭着清脆嘹亮的特有音色引来了不少人。我不由自主从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慢慢蹭到他跟前,和他一起称秤、算账、找钱。为了好算账,我们干脆把“分”去掉,只算到“角”。这下买东西的人高兴了,旁边卖葱的老爷爷直摇头,他好意劝说:“瓜娃,别小看这些分分钱,是赚是赔就靠它们,你们零钱少,我给你们换,要是算不来账,我帮你们算,不能怕麻烦。”有了老爷爷的帮衬,我们心里笃实多了,于是便腾出了时间看买主的神色。
一看还真有意思,赶集的大多不认识秤,又怕被哄,就假装很懂的样子把头凑到秤跟前数星点,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毛票,沾着唾沫一张一张数给我们。弟弟每次都提醒对方:“我妈说钱脏,不能沾唾沫,肚子疼。”我俩初涉买卖,兴奋又新鲜,早把少强传授的经验抛到九霄云外。不曾想少强判断错误,给看似很憨实的一位妇女少给了三两,让人家提溜起来从头骂到脚,要拿走他的秤,旁边做买卖的抓了两个桃子放在她的筐里,你一言我一语把她给劝走了。这吓得我和弟弟每次都把秤秤得高高的,生怕有人找后账,买桃子的人笑眯眯、乐呵呵地看着我俩,满意而去。
过了晌午,集快要散的时候,母亲等不到我们吃饭,找了过来。她定定地看了我们半天,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弟弟急得跳蹦子,赶紧从剩下的桃子里挑了一个最小的给我:“这个给你吃,我可连一个也没舍得吃,一会儿要在妈跟前帮我说好话。”我接过弟弟给我的桃子,用毛刷子刷了刷又在衣服上擦了擦准备吃,发现弟弟并没有吃的意思,奇怪地问他:“你咋不吃?”弟弟舔舔嘴唇说:“卖钱啊,本钱还差一块。”我心里突然对这个贪玩、贪新鲜、贪嘴的弟弟升起了怜爱之情。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不是那个只图新鲜、不负责任的卖水的小男孩了,他长大了,懂得借人钱必须要及时还,能抵得住美味诱惑,还会算账。令我惭愧的是,弟弟顶着太阳没舍得吃一个桃子,我却暗暗地巴望着能吃一个。
卖完最后一颗桃子,我们欢欢喜喜回到家里。弟弟把挣来的三角钱递给正在拌鸡食的母亲,自豪地说:“我赚的,我姐做证。”我连忙说:“就是的,他一个桃子都没吃,全卖了。”母亲还是不言语,看不出她高兴还是生气。我和弟弟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母亲拌好鸡食,喂了鸡,我和弟弟赶紧收了正滚出笼子的鸡蛋,母亲缓缓地说:“咱们改天把鸡都卖了吧。”
“啊?为啥?这些鸡下蛋可没多长时间啊!”我急了,要知道,我抽空就给它们拔草,给它们喂食,可不是为了等它们长大能下蛋了就卖了它们。
母亲说:“把鸡全卖了,以后再不用卖鸡蛋了,你们也不用再瞎琢磨卖东西了。”
“啊?为啥?”我和弟弟异口同声。
母亲叹口气说:“你们还记得孟母三迁的故事吗?”
“当然记得了,我们又没有……”我若有所思,说不下去了。弟弟以为我忘记了,赶紧补充:“孟子学人家哭丧,他母亲搬了一次家,不过我早都不学了;他又学人家做生意,他母亲又搬了一次家;第三次搬到学校跟前,他就学人家读书。”说到这儿,弟弟跳了起来,“妈,咱们也要搬家吗?卖水、卖桃子不能算是做生意吧?再说咱们家跟前有集市,也有学校,你要往哪儿搬?”
母亲拍了弟弟一巴掌:“就你能?尽瞎猜,别乱说。”
我和弟弟交换了一下眼神,这搬家的事看来八九不离十了,依照母亲的性格,不是稳妥的事她决计不给我们露一个字,也就是说,这件事差不厘了。我和弟弟躲到一边,开始想象新地方是什么样。集市肯定是没有了,母亲打心里就不想让我们做生意。母亲连心爱的鸡都要卖,看来是不可能再留下来了。可是,我们往哪儿搬?
“可能是山里。”我推测,“上次我说搬到山里多好,想吃多少洋芋就能吃多少洋芋。估计要搬到山里吃洋芋了。”说着话我拍了拍弟弟,有些得意。
“你爱吃洋芋,我可不爱吃,要搬你搬,我不搬。”弟弟气呼呼瞪大眼睛瞅着我,不忘还我一拳。
“要不就是搬到城里去,”我接着推测,“不是有人已经搬到城里了吗?你看人家当了城里人,多神气。”说着话,我假装城里人的样子很神气地摸摸弟弟的脑袋。
“人家那是有亲戚在台湾,咱们家又没有港澳同胞。”弟弟晶亮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沮丧,“哪个英雄、侠士是种田种出来的?我要当英雄,不种田。”弟弟侠士般后撤一步,摆好架势让我放马过去。
“汪汪汪!”虎子看着我俩推来搡去,以为我俩在打架,跳着叫着要挣脱铁链过来劝架。
“虎子!虎子怎么办?”我俩紧张起来,互相询问。
“带上呗,我们走哪儿,虎子就跟我们走哪儿。”我俩怀着美好的愿望一问一答。
“只要虎子跟着咱们,怎么都行!走,咱俩下棋去。”弟弟说着就铺开棋单,我俩开始厮杀。这阵子弟弟着迷象棋,一有空就拉着我下,一来二去,我也迷上了。
“哗啦啦……”母亲听到我们掀翻棋桌,赶紧探出头来,看到满地滚落的象棋,哭笑不得:“你俩有点骨气再别一起下棋了行不行?”我和弟弟哪里听得进去,互相怒目而视。弟弟的胸脯一起一伏,气愤令他银铃般的嗓音变了味,被压抑着的愤怒透过我的耳朵直钻到了心里:“说好不悔棋,你干吗要悔棋?”
我捂着耳朵反驳他:“我才开始学,悔一步咋了?”
“还吵?”母亲抄起笤帚冲我们走过来,我俩拔腿就跑,边跑边吵,决心再不和对方下棋了,却舍不得说出这样的狠话。
忍着不和弟弟说话,到鸡笼子跟前收几个蛋,逗虎子玩会儿,拿着书翻翻,可是无论做什么总是心不在焉。弟弟拿了乒乓球拍在墙上练习推球,推一会儿偷眼看我一眼。“书有啥好看的,真没劲。”弟弟说。
我斜睨他一眼:“管得着吗你!”
弟弟反击:“谁说你了,我和墙说话,你也要管?”
我哭笑不得:“你和墙说?那你叫墙,让墙答应你。”
弟弟沉吟片刻,一甩头,伸手给我一个拍子:“我就是和你说话呢,咱去打乒乓球吧,这样多没劲。”
我接过球拍,看看他,眨巴一下眼睛视为同意。我们一拍即合,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快步跑到对面的图书馆,站在水泥砌成的乒乓球案前,中间摆好砖块当网子,乒乒乓乓打起来。我俩的水平相当,每个球你来我往总能打十多个回合,三局两胜。今天我打给弟弟的左手球,他出其不意反抽一下,球就从我眼前擦着案角滑了出去。几个球输了,我还是接不住反手抽球,只得眼睁睁看着乒乓球借助拍子的给力弹飞向一边,我追着它捡拾……不大会儿,打球的伙伴越来越多,而案子就一个,于是比赛,谁输了谁下,每个人使出浑身解数轮番上阵,都想当不败的擂主。
这座原本安静的院落,被我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喊声、笑声挤得满满的。我打擂时快速败阵,只好坐在裸露的树根上乘凉。这棵我抓阄得来的梧桐树苍劲粗大,悠然地舒展着枝枝蔓蔓,片片绿叶层层叠叠不计其数遮挡着烈日,吸吮着热浪,钻入罅隙间的风儿鼓动着叶片,一起弹奏着窸窸窣窣的心声。在梧桐树清凉的浓荫里忘乎所以玩闹的伙伴们惊飞了回巢喂食的燕子,它们惶恐地在上空穿梭,飞至屋檐下,叽叽喳喳抢着安抚不知所措的小燕子。
我忽然对这些熟识的情形有了依依不舍的眷恋,如果真的要离开,这棵树、这些鸟和那些疯玩的伙伴们,还会记得我吗?
“姐,你不是在琢磨这棵树能做哪些家具吧?”刚刚被打下擂台的弟弟一屁股坐在地上,“妈说这树是你的嫁妆。”
我又羞又臊,白他一眼:“你不是急着要娶媳妇才故意这么说吧?谁不知道你媳妇是……”
弟弟急了,截住我的话喊:“谁说她是我媳妇了,我才不要。”
“那谁知道呢。”我扭头不看他,盯着梧桐树发呆,“如果要离开,它可怎么办呢?”
几片梧桐叶飘落,像一把把张开的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