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管闲事狗捉耗子　走亲戚犬食人粮

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礼记》

母亲把家里盛粮食的口袋、麻包故意开着口留给老鼠吃，老鼠们驾轻就熟不屑于这些官方路线，偏不从这些敞口的地方吃，把布袋咬得一个洞一个洞，好好的衣服上也都是被它们牙齿撕咬过的特有痕迹。它们的作为对我们这些纺线、织布、缝衣一体化的农人而言，是不尊重劳动成果，是大肆破坏，真是对它们恨得牙根痒痒，但凡瞅见老鼠影子，男女老少都会抄起家伙一顿穷追猛打，置之死地而后快。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是虢王每天都会上演的一幕情景剧。

晚上睡觉前常常是我拿笤帚，弟弟拿竹棍，母亲拿重一点的木棍，各自到处敲敲打打惊动掩藏的老鼠。老鼠在我们之间窜来窜去，疲于奔命，它累了，速度减缓，我们愈发敲得起劲，它被我们惊得不得安身。说实在的，对于老鼠的仇恨与我和弟弟而言，受环境和大人的情绪影响多，我们尚处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年龄，没有劳作的辛苦也就没有大人们那么深重的仇恨。我们也就咋呼咋呼、敲敲打打而已，到了关键时候一个比一个胆怯，被追打蒙了的老鼠乱窜的时候跑到我或者弟弟脚上，我们像被马蜂蜇了似的跺着脚躲闪，母亲冲过来，用木棍打，面积小覆盖面不够，老鼠恰又跑到开阔地，母亲夺拿我的笤帚猛打，我和弟弟从惶恐中解脱出来，惭愧不已。于是，重又上阵：“哇呀呀，看你往哪里逃？”吱吱哀叫着的老鼠便丧生在我们的木棍、笤帚下。

有的人家买了鼠夹子放在老鼠频繁出入的地方，再精明的老鼠也要糊口，甘愿以身试夹，尽管谨慎万分，却难免百密一疏，被简易的夹子钳住。有一次我亲眼见一只被夹住的老鼠，它为了逃命忍痛挣断了尾巴，其胆识和勇气让我默然了好一阵子，心中升起怜悯，祈愿小老鼠不要被逮住。老鼠很快适应了铁夹生涯，一如既往繁衍生息，出入粮仓。农人们多措并举，逮老鼠的器具越来越齐全、精致，人们还担心有漏网之鼠，各种香喷喷的老鼠药也结集于集市。老鼠药制作得色香味俱全是为了诱惑老鼠，有的人家买了回去，有小孩子经不住诱惑误食的，有大人想不开服食的，有药死家禽的，一时间老鼠的恶名因为耗子药带来的灾难更胜从前。猫捉老鼠天经地义，老鼠几乎成灾为什么不见猫上场呢？因为我们这里有“猫是奸臣”一说，大家不屑养一只“奸臣”在家，所以只能靠人的行动来解决老鼠问题。就在我们对老鼠束手无策的时候，没有想到虎子悄没声息地成为了捉鼠干将。

天还没亮，母亲在扫院子，虎子从南院角落跑过来，冲母亲轻轻叫了两声。母亲继续扫院子，虎子跳到扫帚上不让母亲扫，母亲把它拨开，它绕到母亲身后，咬住母亲的裤腿往后拽。母亲扔下扫把，虎子往前跑着带路，一直到南院的角落，有四只死老鼠在地上摆得整整齐齐。母亲诧异地看看虎子，再看看被咬死的老鼠，问虎子：“你捉的？”虎子冲着母亲气宇轩昂地叫了两声，意思是：那当然了。母亲蹲下，抚摸着虎子的脑袋，又拍拍它说：“好样的。”一想我们三个人打一只老鼠常常功亏一篑，虎子一晚上就能捉四只老鼠，真是令人激动。从这一天起，虎子每晚都能捉三至六只老鼠，每次都摆放整齐赶在母亲扫院子的时候请功。

有一天晚上虎子没有捉到老鼠，就把别人家药死的老鼠拽过来，照例摆整齐请功，被母亲识破后，夹着尾巴蹲在一边，低垂的脑袋时不时偷看母亲一眼，见母亲不搭理，便夹着尾巴蜷缩到墙角忏悔去了，我和弟弟怎么都叫不出来。

我为虎子竟然会和某些聪明的人一样会冒功请赏而暗自欣喜！弟弟为有这么一条无师自通的狗而欢呼雀跃，我们都不觉得虎子的行为丢人，反而被它巧诈未遂后羞于露面的窘态逗得乐不可支。我们家再也不为老鼠犯愁了，我们扬扬得意时，有人嘲讽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好意思得意。”我愣住了，看着对方得意地大摇大摆而去。虎子尽忠职守保家护院、捉老鼠，让几乎成灾的老鼠淡出了我们家，乃至我们对老鼠先前的仇恨和厌恶也淡了，为什么说虎子是多管闲事呢？令全家人头疼的事叫闲事，什么才是正事？

“哼，羡慕我家有虎子，忌妒我家有虎子，恨我们家有虎子才说这样的话，懒得理你们！”弟弟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声喊着，脸蛋通红，胸脯快速起伏。看他气成这样，肯定他打心里爱虎子胜过我。随着虎子一天天长大，它开始对进出我家的人通通不客气地吼叫，那些穿捷径的人为了避免和虎子发生冲突，一部分开始走正规的大路，只有少部分人坚持穿过院子，小心避开虎子的防线，当他们认为没有危险时，就回头狠狠骂一句：“狗东西。”

这时候的虎子，耳朵完全竖了起来，威风凛凛地在院子前后跑来跑去。弟弟把它竖着的耳朵压平，威风尽失，炯炯的虎眼变成了单眼皮、三角眼，如受气的小媳妇。我捂着笑疼的肚子蹲了下去，弟弟干脆笑翻在地。我使劲想着虎子的耳朵以前软软地趴在头顶的样子，也很可爱，现在怎么就这么可笑呢？不过还是现在的模样威风。我们的虎子如果是人，一定是玉树临风的美少年，现在沦落到畜生道，自然是一只勇敢、机灵、帅气的狗狗，是我们忠实的好伙伴。

外婆家唱大戏，我和弟弟怕虎子累着，拉着架子车，把虎子放了上去。虎子在架子车上一动不动，害怕得抖抖索索，车子一停，它立马跳下来往前跑。我干脆拉着架子车，弟弟抱着虎子坐在上面，我让母亲坐，母亲笑着抬腿坐在车帮上，我开心极了，正要铆足劲拉架子车，车子又轻了，母亲瞬间又跳下来。母亲稳住车辕说：“妞再吃两年粮食就能撑辕了，眼瞅着就成大姑娘了。你也坐上去，都小心坐稳了，别摔着。”母亲拉着我们走在乡间小路上，我们心里美滋滋的，把腿伸展，虎子在我们中间也不害怕了，稳稳地蹲着。我说虎子再长大点，就会变成人。弟弟说：“我早这么想了，不过我现在觉得它变成二郎神的哮天犬更好。”我坚决反对，还是变成人好。弟弟说哮天犬厉害，是神仙的狗，不老不死。我赶紧纠正他：“不对不对，神仙也是六道众生，福报享完了会掉下来，站得高摔得重，万一摔到地狱那得多久才能出来。也许又轮回到鬼道去了，虽说比地狱强，也是不见天日，痛苦万分。好一点也许变成畜生，万一变成了鸡，整天斗得鲜血淋漓没完没了，跟阿修罗没啥分别，从生打到死，有啥意思？不行不行。”

弟弟说：“我就随口一说，看把你急的。虎子这么聪明，变成人我最高兴了。我保证和它整天形影不离，做最好的兄弟。”

母亲开心地笑着，教我们唱诵《佛说大乘无量寿庄严平等觉经》中的四十八愿：

我作佛时，十方世界，所有众生，令生我刹，皆具紫磨真金色身，三十二种，大丈夫相，端正净洁，悉同一类，若形貌差别，有好丑者，不取正觉。我作佛时，所有众生，生我国者，自知无量劫时宿命，所作善恶，皆能洞视、徹听，知十方去来现在之事，不得是愿，不取正觉。我作佛时……

熟记四十八愿，心存善念，向往着美好的世界，梦里都是微笑的。

外婆家到处是亲戚，我们不似以前往人堆里钻，而是抱着虎子径直到后院，找到正在打盹的黑子。黑子身边放着被它舔舐干净的瓷盆，它懒懒地看了我们一眼，又要打盹。弟弟赶紧把虎子放在地上，虎子立刻饿虎扑食般蹿到黑子跟前，猫着腰，撅着屁股，盯着黑子的眼睛低吼。黑子不理虎子，虎子保持进攻的姿势辗转两圈，对天“汪汪”几声，试图逗黑子起来。黑子还是不搭理虎子，虎子放弃了架势，变换着声调不停歇地叫唤。黑子听烦了，“忽”地站起，同时冲着虎子吼叫了几声，洪亮的声势把虎子带有稚气的吠叫完全压了下去。虎子被吓了一跳，夹起尾巴逃至一边，发现是黑子没有敌意的反攻，并无危险，它又试探着跑过来，叫一声往后跑几步看看黑子，再叫一声又后退几步看看黑子，见黑子又趴下不搭理它了，它跑到黑子跟前一阵猛叫。

表弟表妹们全来围观大黑子和小虎子，黑子许久没有被这么多人关注，觉得来者是客，总不能太失礼。准备迎接客人的黑子站起来如小牛犊一般高大，虎子只能仰望它。黑子冲天空叫几声，拉了拉嗓子，摇摇头，气宇轩昂地来回踱步。虎子跟在它屁股后头伸长脑袋看它，黑子突然亮出尖锐的牙齿，凶相毕露，抬起爪子扑向虎子。虎子情急之下，在黑子腿下灵活躲闪，跑至黑子身后，低吼着摇头，龇牙做饿虎扑食状，许是知道不敌对方，又许是顾虑不能真的伤了主人，它一边躲着一边叫着提醒黑子，黑子不买账，虎子便扑向黑子的屁股。黑子一爪将它打翻在地，它欲做英雄又疼痛难忍，低声哀叫着爬起来又扑了上去……黑子玩得兴起，像武林侠士，一招一式传授与虎子，虎子学得有模有样，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大人们一声又一声喊着我们吃饭，我们在后院开心地不忍离去。小姨气哼哼地跑过来：“没地方待了，待在后院干吗？”一看我们和狗玩得不可开交，喝令黑子趴下不许动，武林英雄黑子听令后乖乖地趴下，任虎子再怎么挑衅，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豁达。

我和弟弟端着臊子面先给虎子吃，虎子香香甜甜吃了一碗面条。我们逗着虎子边吃边玩，假装没看见小姨、小舅射杀过来的愤怒的眼神。他俩的目光没有雷倒我们，直接向母亲抗议：“大姐，你看你，惯着他俩也就算了，怎么把狗也当人养！”我立刻担心，母亲好不容易对虎子友好了一些，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再回到从前那种态度吧？我和弟弟对看一眼，悄没声地抱起虎子溜到后院找黑子玩。今天亲戚多，外婆用剩的臊子汤给它拌了糠，黑子伸着长长的舌头吃得又快又香甜，吃空了盆，又舔得干干净净，跟洗过似的锃亮。

我默默地看着黑子吃完，又默默地看向弟弟，弟弟也正在看我，我们一起看虎子。虎子什么都好，就是挑食，连我们喜欢吃的虎子都不吃，它怎么会那么挑剔呢？它要是能像黑子一样给啥吃啥就好了。唉，同是狗，黑子只能待在后院，用铁链子拴着，饿了吃糠。虎子俨然过着贵族般潇洒自在的生活，怪不得小姨有意见。有了比较，连我都觉得难为情，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虎子还小，等它长大点，就会照顾它的小主人，我们不爱吃的它也会慢慢开始吃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