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丑大伯心善儿美　俊母亲语实言真

子曰：“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

——《孝经》

星期天一大早，我和母亲拉着前一天淘洗干净的麦子去王家庄磨面。王家庄是我的大伯父家，他家有磨面机、压面机、粉碎机等，为王家村的家家户户提供方便。大伯多次带话来，让我们去他们家磨面。王家庄在虢王镇的西面，顺着粮站往西一直走，经过一个池塘便是了。

父亲和大伯的感情一直很好。爷爷奶奶好几年不生育，经人介绍，从王家村一户多子的家里抱养了大伯。大伯小时候，爷爷奶奶家境殷实，饥荒时，远房亲戚投奔到我们家，家里支起几口大锅，有福同享，有口粮同吃。爷爷奶奶非常宠爱大伯，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摘不下来，要什么给什么，所有的亲戚们也拿大伯另眼相看、爱护非常。农人们看重吃食，珍爱粮食，天空的飞禽找不到吃的，就把大伯手中的肉夹馍给叼走了，大伯吓哭了，爷爷二话不说，立马再买一个塞在大伯手中。爷爷的厉害是出了名的，人见人怕，不过只对一个人例外，那便是大伯。大伯在爷爷面前可以为所欲为，爷爷对大伯的悉心爱护出乎所有人的想象，而大伯完全没有辜负一家人的疼爱，给多年不生育的我的奶奶带来了福音。奶奶相继生下父亲、三爸。三爸出生不久，爷爷在睡午觉的时候安详地去了另一个世界。看似风光的门户其实早就掏空了，家里很快一贫如洗。一个串村走户的货郎看中了父亲，要将父亲带走，奶奶因为一直惦记着生父亲时梦见周公进了家门，便一直认定父亲是周公送来的，舍不得把父亲送人，一狠心便将襁褓中的三爸给了货郎，换了一口袋粮食。

长兄为父，养家糊口的重任落在大伯父的肩上。大伯父千方百计想办法让全家人不饿肚子，到处去给别人家打短工、卖苦力，连夜走远路爬到北山砍柴，换成粮食背回家，让一家人即使在饿死人的年代，也没有像其他人家那样被迫锁上家门、拖上打狗棒，走上乞讨之路。父亲每说到此，对于大伯父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总是泪光闪闪。

父亲当上了队上的会计，可以养活一家人了，大伯便离开了虢王，回到了王家村，讨了一房媳妇，在亲生父母膝下尽孝。为了避免两家人不必要的猜忌和矛盾，大伯父回了王家村后，再无来往。分田到户后，大伯眼儿活泛，家里人手又多，很快就用积蓄买了磨面的全套机器，在王家村是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过上好日子的大伯给父亲多次捎话，让我们去他们家磨面。

见到大伯父之前，我打心眼里喜欢这位传说中的英雄人物，他在我心里的形象美好至极。

见了面，我傻了眼，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往她身后藏。

大伯的额头突出，脖子后长一个比鸡蛋还大的瘤子，后背像背着一个锅盖……大伯冲我笑，两排白色的牙齿刺眼地露出来，加深了我的恐惧，这很难和我想象中的大伯合而为一。母亲偷偷捏了我一把，把我牵到大伯跟前说：“让我们惯得没个样儿，连招呼都不会打。”转脸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怯怯地叫了一声“大伯。”

伯母哈哈笑着，亲热地拉着我的手，把我和母亲让进屋里，磨面的事交代给宏利兄弟。能说会道又能干的大伯母身材高挑，一只眼睛患有白内障，另一只眼似乎总是看向空中。与伯母说话，看不出她的眼神是喜是忧，令人心慌，如果不是她愉快的笑声，我只想快快结束此行。伯母爽朗的笑声很快化解了我的不安，我感觉到她快乐的心如同霞光般灿烂，她对我由衷地喜欢，亦如清凉的风儿，令人浑身自在着、欢喜着，只觉相见太晚。

大伯父的三个孩子一个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腰板挺直、浓眉大眼、声音洪亮、待人和气，是让人人都竖大拇指的俊后生。再仔细看他们，老天真是眷顾他们，从头到脚长着父母的优点。造物主真是神奇！让善良、真诚、孝顺的伯父、伯母有三个人见人夸、人见人爱的孩子。

母亲和伯母说了一会儿话就去磨面房，我紧跟着。

磨面房里的机器轰隆隆地响，磨面机、粉碎机、压面机的皮带贴着轮子忙不迭地转着，四壁白茫茫的竟是附着其上的面粉，大伯父的头发、眉毛上悬着面粉，磨面的妇女都把头包得严严实实，两个堂哥带着的军帽上也附了一层面粉。他们每一个人井井有条地干活。母亲到磨面机跟前搭手磨面，每个走过我身边的人都要叮咛我：“不敢乱摸，小心夹了手，去外边玩。”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我的小舅幼时跟着大姨妈去磨面，出于好奇把手伸进粉碎机里，左手就只剩下一个指头了。小舅不听话，断送手指的事情，早已经被长辈们当作反面教材，伴随着所有认识小舅的孩子们的成长。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等吃了亏，后悔是来不及了。小舅用血淋淋的手指事件告诉我们，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因为我们谁也没有见到小舅的手指头再长出来。人怎么有的就多出来一点，有的又少了一点，总和事实有点出入。大伯脖子上的瘤子是多出来的，小舅的身体因为少了手指而被列为残疾。有的人家生三个儿子，有的人家生了一串闺女。大伯父生了三个儿子，有的人一口气生到第三个甚至第四个，才是男孩。

再多想点，人家养的猪那么勇猛厉害，我们家的铁猪懦弱畏缩让人不好意思提及；别人家的公鸡斗志昂扬，在很长一段时间是我们的噩梦，现在我们家养了一百多只鸡，却圈养在笼子里，是不是英雄看不出来，却看到了它们之间斗狠的残忍；别人家养的狗吃剩饭，我们家的虎子吃东西比我们还挑剔……

正乱琢磨着，大伯父扛出来一袋面往架子车上放。我赶紧跑过去，大人们拍打着身上的面粉正在话别。伯母让宏利送我们一段路，母亲力辞，让他们赶集的时候到家里来坐坐。

母亲拉着架子车轻快地走着，我要小跑着才跟得上。母亲让我坐在车帮上抓好，我这就打开了话匣子。

“大伯和伯母长成这个样子，和我想的不一样。”

“你想的？喜欢的人都是好人，俊男美女，不喜欢的，全部坏蛋，叛徒的脸，是不？”

“差不多吧。他们人那么好，和长相不般配。可是为什么每个人的长相都不一样呢？我很像我爸，可是再像，我就是我，我爸还是我爸，我俩混淆不了。弟弟像妈妈，你们也混淆不了。双胞胎都能区分，这世界上没有完全一样的两个人，这不是太奇怪了吗？有的人长得那么漂亮，有的人那么丑，不公平。有的人那么富，有的人却那么穷，不公平。到处都不公平。”

母亲转过头来看看我，笑了笑，放慢了脚步。我一看，知道母亲要好好跟我说话了，这种悠闲的机会可是很难得的。果然，母亲说：“佛说众生都是平等的，佛不打诳语。人和人有差别，是和前世的修行有关，这辈子的相貌、出身、地位、财富都是上辈子、上上辈子做的善事、恶事攒下来的，所以就有了贫富、美丑、贵贱的分别。你说的公平啊，平等啊，都只是现在看到的，往远往深看，就能归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规律里来了。”

“那要是所有的人都真心做好事，不做坏事，那每个人都会长得一模一样，那大伯脖子上的瘤子就没有了，腰板也就挺直了，是吧？”

“妞说得好，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人人都是比金刚不坏之身还好得多的紫磨真金色身，个个都是伟岸的大丈夫像，你大伯也一样。”

“没有最美的，没有最丑的，是很公平，可是怎么知道谁是谁？我怎么知道哪个是大伯，哪个是你，还有爸爸、弟弟？你看我和别人是一样的，我看你和别人也是一样的，那怎么成？”

“问得好。那个世界的人都有特异功能，能看、能听很多事情，你才动了一个念头，其他人都就知道了，自然谁是谁就能分清了。想去哪儿，想的工夫就到了，比飞机快多了。”

“比孙悟空还厉害？”

“孙悟空哪能比！”

“我知道，我是很想去西方极乐世界，不认识路怎么走？他们要我们吗？”

“只要下决心愿意去，认认真真做好人，就是在去的路上。”

“虎子能去不？”

“你们太宠它，会害了它。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福报，福享完了，命就没了，想干什么都来不及了。虎子不懂惜福，我们要帮它，就得把自个儿的功夫练好。”

“对，行侠仗义的人都要功夫高强，救落水的人必须自个儿游泳技术高，不然自己的性命都难保，别说救人了，对吧？我想让虎子和我们一起去美丽的极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