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顽皮人强留虎子 伶俐狗偷吃鸡蛋
国无盗贼。无有冤枉。强不凌弱。各得其所。
——《无量寿经》
一晃,弟弟上学了。第一件事就是从他的玩伴家里抱回来一只刚满月的狼狗。它怯生生地躲在弟弟怀里,惶恐地看着我们。弟弟把它放到地上,它钻到衣柜下怎么也叫不出来。
我和弟弟趴着,脸贴着地,和小狗对视着,哄它。“你出来吧,我们不伤害你。”“给你吃的。”“和你玩。”说了好半天,小狗盯着我们看一会儿,从咽喉处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低声“汪汪”叫了两声。我们乐了,和它赛着“汪汪”,它一声,我们一声,此起彼伏,不一会儿把它给“汪”了出来。母亲用小碗冲了葡萄糖水,一边让小狗喝着,一边对弟弟说,赶紧给送回去,家里已经够乱了。
弟弟大声反抗,我嘴上没说,心里也不愿意。弟弟惊天地泣鬼神地哭闹着,母亲无奈地同意可以第二天送回去。
晚上的时候,小狗和我们熟悉了,不再往衣柜下面钻,我和弟弟轮流着抱它、抚摸它。小狗的毛是黄褐色的,又大又漂亮的双眼皮上抖动着长长的睫毛,两只小耳朵乖巧地垂着,它伸出粉色的舌头舔我们的手心,用尖利的牙齿轻咬我们的手指,我们欢喜得不知道该怎样疼爱它,巴不得不睡觉一晚上都和它玩。一想到明天就要送它回去,我们商量着,很认真地给它起了一个名字——虎子。
我们抱着虎子,虎子长虎子短地唤它。不一会儿,我们叫一声,它就能用“汪”来答应一下。我们把馍馍嚼软了喂它,它慢吞吞地嚼着,伸着脖子费劲地吞了下去。我们把它抱到炕上,它挣扎着,连滚带爬往下窜,吓得我们不敢再把它勉强抱到炕上。玩着玩着,虎子瞌睡了,蜷缩在父亲的大鞋里不搭理我们了。
看着虎子的憨态,弟弟说:“要是把虎子留下,我就不乱跑了。”
“真的吗?”
“当然了,有虎子,我舍得乱跑吗?就是跑,肯定也带着虎子,它还能保护我。我要是被坏人带走了,它还能给你们带路。”
“那咱们不爱吃的饭,虎子就能帮忙吃了。你看外公家的小黑什么都吃,竟然吃糠,连咱家的鸡吃的都不如。”我想着每天早上要吃的玉米粥,真的很犯愁。如果虎子留下,我就把碗里的饭给它一半。
“虎子还能看家,坏人不敢来欺负咱们。”
“虎子还能……”我们絮絮叨叨把能想到的都说出来,偷眼看看母亲,她专心在织毛衣,压根没听我们说话。
“唉,睡吧,连虎子都不搭理我们了。”
“虎子!虎子!”弟弟在梦里大喊大叫,把我吵醒了,我翻起来,看见母亲正给虎子吃馍馍。虎子吃着,时不时舔舔母亲的手。我翻下炕,要过馍馍喂它。弟弟被自个的梦话喊醒,见此情景,一骨碌也翻下来要喂,虎子却一口也不吃了。
弟弟买来泡泡糖,嚼一嚼,给虎子吃,虎子正嚼着,他又从虎子嘴里掏出来送到自己嘴里。到午饭的时候,弟弟吃一口炒鸡蛋,给虎子喂一口,被母亲制止,他就偷偷从桌子下面喂。我很佩服弟弟能把鸡蛋喂给虎子,我把母亲夹给我的炒鸡蛋全喂到自个儿嘴里,没舍得、也不敢喂给虎子。除了过节和家里来亲戚,一般情况下很少炒鸡蛋,尽管这时候我家的鸡每天产几十甚至上百枚蛋,母亲还是很少给我们吃炒鸡蛋。
就要送虎子回去了,弟弟的眼泪掉了下来,他央求母亲:“就一天,再留一天行不行?说话算数。”
正说着,父亲回来了。他见弟弟抱着虎子泪汪汪的,又看了看虎着脸的母亲,直接问:“多少钱?”
母亲说:“要三十五块钱,我让给送回去,家里有他俩已经够乱了。”
父亲抱过虎子,看了看它尖锐的牙齿,虎子从父亲怀里挣脱,匍匐在地,恶狠狠地冲着父亲“汪汪”叫,扯着父亲的裤腿往后拉。父亲哈哈笑起来,他高兴地对母亲说:“你看,它还蛮厉害呢。”母亲不言语,看着父亲。父亲抱着虎子,给我和弟弟使了个眼色,我和弟弟一人抱着母亲一只胳膊,摇晃着:“好妈妈,就让虎子留下来吧,我们保证以后听话,不惹你生气。”母亲又看看父亲说:“怎么你也跟个孩子似的,你想留就留下吧。”我们欢呼雀跃,弟弟拿着父亲给他的三十五元钱,跑向同学家。
父亲早早从集市上买了肉,细细切了,故意在骨头上留很多肉,一起在锅里炒成臊子。臊子还没熟,香味早飘了出来,弟弟喊着跳着要吃,父亲说还得等一会儿。父亲刚尝了一下,弟弟跳着强烈抗议,虎子跟着“汪汪”地叫,母亲一边揉面一边轰开我们。好不容易肉骨头出锅了,我和弟弟拿着父亲递过来的骨头香喷喷地啃着,大口咀嚼着,完全忽视了一旁“汪汪”的叫唤声。
母亲仔细地吃着,叮咛我们要嚼烂了咽。父亲在小盘子里盛了肉臊子,端到虎子跟前,虎子头也不抬吃空了盘子,还把空盘子舔得干干净净。母亲见状皱皱眉头,提醒父亲,虎子才满月,刚断奶。父亲笑,看着虎子,说没事,狗天生是吃肉的肠。
后半晌的时候,虎子蔫蔫地趴在地上,口里一会儿吐一点沫子。我们不知道虎子怎么了,吓得不行。父亲问弟弟:“能不能把虎子抱回去,再吃几天奶让缓缓。”弟弟埋了头低声说:“爸,别的小狗早都给人抱走了,虎子是最后一只,吃奶时间最长再不能吃奶了,再说这几天在咱家,母狗都不认了。”
父亲听了,摸摸虎子,虎子哼哼着,头转向一边。父亲抱起虎子往外走,我和弟弟跟到兽医站门口站住,明白了父亲是到医院给虎子看病来了。这个兽医站是给家里的鸡仔打针,给牲口看病的,还有房间是专门孵小鸡卖的,会给狗看病吗?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父亲出来了,把虎子交给弟弟,对我们说:“没事,消化不良,打了一针,开了点消化药,吃了就好了。”
病愈后的虎子更欢实了。它在院子里每天撒欢儿跑跳,我们跑得快了,它追上我们,咬住其中一人的裤腿往后拽。我们把它抱起来放进鸡笼,鸡吓得乱飞,虎子吓得匍匐着一动不动,浑身颤抖。我们笑它胆子小,赶紧把它抱出来,它冲我们“汪汪”地叫着宣泄委屈。我们拿自己最爱吃的炒鸡蛋、肉骨头分给虎子,高兴地看着它吃着,完全忘记了我们原是想把不爱吃的饭让虎子替我们吃的初衷。一星期后,我和弟弟回过味来,准备让虎子吃玉米粥。
我和弟弟早饭的时候一人抱一碗玉米粥吃,母亲给虎子的碗里也盛了一点,虎子见我们吃,它凑上去闻了闻,伸舌头舔了舔,就跑到一边蹲下看着我们吃。我们吃馍馍,喂它,它客气地吃一小块,算是给了我们一点面子。到了晌午该吃午饭了,虎子的早饭玉米粥已成块状,还留着它舔过的印痕。母亲见了批评虎子:“你这张嘴,看还想吃啥?人吃的你都不吃”。说完,母亲把面条捞在碗里,和臊子搅拌在一起,虎子嗅来嗅去,实在没办法剔除每根面上附着的粥粒,又挡不住腹内的饥饿和肉臊子的诱惑,一股脑把玉米粥、面条、臊子吃干净了,还不忘把碗底舔舐干净。母亲笑骂道:“你真是会吃,碗上沾的肉味都不放过。”又警告我们,“没事别喂它,不吃就让饿着,把习惯给纠正过来,哪能人吃的它还挑拣着不吃。”
连续几天,虎子只有在非常饥饿的情形下,才低头看地上的馍馍,嗅半天,舔一舔,用齿尖挂一小块馍馍慢慢咀嚼。我和弟弟看它肚子总是饿得瘪瘪的,非常不忍心,把母亲夹到我们碗里的炒鸡蛋省下来,偷偷喂给它。
虎子聪明伶俐,我每天放学回家,它准时守在家门口,在我脚下前后跑着跳着,轻轻叫着,像是有很多话要说。我必是摸摸它的脑袋,它舔舔我的手,“汪汪”叫两声,我也冲它“汪汪”叫两声。弟弟问它要左爪,它给我们前左爪,要右爪,它就给我们前右爪,说两个都要,它高兴的时候,轻轻把两个前爪放在我们手心,如果不高兴,就重重地把两只爪子拍到我们手心,还把脑袋别到一边不看我们。我们轮换着不厌其烦地玩着这个游戏。
我们期望虎子像电影里的警犬那样聪明和勇猛。我们往远处扔一个核桃,命令它叼回来。虎子看看我们,看看核桃,忙不迭跑过去叼了回来。几次三番,它已不太热情,扯着我的裤腿不让扔,弟弟把它训到一边,我使劲扔了出去,虎子撒开腿跑去叼,叼到后不给我们送回来,跑到井边的韭菜丛中把核桃给藏了起来。我俩笑作一团。我赶紧去韭菜丛找核桃,偷眼看虎子的反应。虎子远远看一眼,把目光投向别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你小样,这点伎俩还能唬我?”我一寸寸在韭菜田里搜索,刚挪到拐角处,坦然的虎子“噌”蹿过来,咬住我的裤腿,撅着屁股往后拉,不让我往前走。目光所及处,前方的韭菜根下果然放着那颗核桃。我假装没发现,换个方向找,虎子便松开咬着我的裤腿……
我和弟弟的裤腿、袜子、鞋面上,全拜虎子锋利的牙齿所赐,被撕扯成大小不同的洞穴。母亲每天都要把这些口子一一缝好。做这些活的时候,虎子就蹲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母亲缝好一处,便数落虎子一句,虎子像犯错的小孩子,不敢正眼看母亲,低头偷眼看母亲,憨态可掬。母亲被逗笑了,开始和虎子说话,让它知道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要珍惜,要在过去,好好的衣服鞋子被咬成这样,出门都没穿的了,指不定怎么收拾它。母亲特别告诉虎子,人吃饭都不能挑挑拣拣,有啥吃啥,你是畜生,不能比人还挑食,这在道上走,走偏了要吃很多苦……
我们下田干活,虎子欢快地跑着,跑一段停下来,前肢匍匐在地,撅着屁股冲我们低吼,撵上它了,它在我们脚下绕两圈,接着往前跑。一路上,它见到鸟撒欢地追,鸟飞到树上,它叫着像是招呼小鸟下来跟它玩。它见到同类,大概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是这么个形状,欢喜地跑上去亲昵,对方龇着牙冲着它怒吼两声,它慌忙掉头,夹着尾巴跑回我们身边,怯怯地躲着那只不友善的同类,等到了安全地带,它便又跑又跳又叫地快活起来。
到了自家田头,虎子一头扎进田里一心一意扑蚂蚱、蛐蛐了。那些灵活、轻巧、善蹦跳的小动物在我们跟前总是油滑无比,却不知怎的,总逃不过虎子的小爪。但见虎子定睛瞅着,呼地跃起,爪子拍下去、移开,被打蒙的蛐蛐儿来不及回过神来,虎子的嘴巴已经温柔地凑了上去,把它含在口中,吧嗒着品咂。在它享用小小的美餐时,又瞅准了下一个目标。虎子相比较蚂蚱、蛐蛐显然是庞然大物,一只蚂蚱或蛐蛐不够它塞牙缝。但虎子不嫌它小,经过持之以恒、锲而不舍的捕捉,在我们收工回家的时候,它的肚皮已然圆滚滚的了。
民以食为天,虎子也是。
每天放学,虎子站在家门口往学校张望,一看到我,它欢快地扑上来,我握住它的前爪,拍拍它的脑袋,亲昵地玩一会儿后回家。有一天,我正在写作业,忽听见身后有轻微的响声,回过头,只见虎子正用嘴巴掀盛鸡蛋的竹篮盖。它要干什么呢?我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扰了它。它用长长的尖嘴巴一点一点从边缘处掀起了盖子,头探进篮子,再出来的时候,盖子落下来正好合严实了,虎子的嘴里多了一枚鸡蛋。虎子噙着鸡蛋出了房门,站在房檐台上,嘴巴一张,鸡蛋“啪”掉到房檐台下的水泥地面上,碎了。虎子不慌不忙把鸡蛋连同皮舔舐干净,地面只剩下巴掌大的湿渍。
我回过神来,大喊一声:“虎子,你敢偷吃鸡蛋。”虎子慌忙夹着尾巴蹿出去五六米,止步,蹲下,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一会儿冲我甩一下僵直的尾巴。虎子的尾巴一直下垂,它的尾巴永远都不会翘起来,更不会向上翻卷着讨人欢喜。这是狼狗的特征之一。今天它显然知道犯了严重的错误,硬是拖着又硬又长的尾巴,讨好地甩尾乞怜。看着虎子可怜的眼神,尾巴像扫把似的在地上一会儿扫一下,我心软了。走到它跟前,摸着它的脑袋告诉它:“这次我原谅你,不告发你偷吃鸡蛋,以后你不许再偷吃。”我这样说,虎子显然听明白了,乖巧地依偎在我的脚下,蹭一下,又蹭一下。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原谅了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