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恶同学欺凌弱小 好家长照顾后进
夫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
——《晏子春秋》
如果可以用橡皮不留任何痕迹地擦掉那些不好的记忆,该多好啊!
没有人能知道我每天在学校有多么害怕。从上学第一天开始,我不停地丢东西,一转身,一眨眼,一弯腰,我的铅笔、橡皮、转笔刀就会不翼而飞。那个四角六分钱的小兔转笔刀在我手里捏了两天就丢了,现在用的是一角一分钱的削笔刀,也已经丢了好几个了。我问同学,他们谁都没见,还撑开书包、口袋让我一一检查。我没有从打开的口袋里找回过任何一件丢失的学习用品。为此我整天担惊受怕,不敢掏书包里的东西,不敢把书包放下,走哪儿就把书包背哪儿,玩都不敢玩。即使是这样,我的那些东西还是丢!它们分明躺在我的书包里!我上厕所都要背着书包!它们是怎么丢的我完全不知道。干脆从上第一节课开始,所有的学习用具全不拿出来,眼巴巴盼着放学。混了几天,被老师发现,挨了批评,我愈发害怕上学,害怕老师,害怕同学,害怕学校。
母亲问我,怎么天天丢东西。我不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可我真的不知道。
母亲开始时一根一根买铅笔,一个一个买转笔刀,后来一捆一捆买铅笔,一把一把买小刀。再后来,我听见父母亲商讨一次买多少才供得上,仿佛看见父亲抱着一大筐铅笔和转笔刀“哐”地放在我面前。有一天母亲忍不住了,很生气地说:“你是吃东西呢,还是用东西?这么丢怎么供得起?”
“唉,他们干脆把我也偷走吧,至少我可以看看是谁偷的我。”我被丢东西带来的愧疚吞噬着。
我每天祈祷着别丢东西,不惹妈妈生气。可是我再怎么求,每天丢东西这事像被施了魔法,无法摆脱。
今天我又丢了一个转笔刀和一支铅笔。我已经不好意思主动告诉母亲丢了什么,等着母亲检查书包时,她自然会发现,自然会生气,自然会问我,我自然会重复那句难以启齿的“不知道”。
说心里话,丢东西不是我不想上学的根本原因,致使我对学校恐惧到想要逃离的原因,来自我的同桌。上学没多久,一个叫福寿的男孩子因为欺负女生被家长告到老师那里。老师批评他,他低头认错,后悔得像要哭出来,老师一走,他老鼠一样的小圆眼睛骨碌碌一转,邪魅地笑着去掐同桌,威胁她再敢告老师,就揍死她。两个月的时间,他几乎欺负过所有的女生,很多家长找老师不让自家孩子与他同桌。老师把他的座位换来换去,刚好那天我没有掏书本等着下课,老师批评过我之后,就让福寿当了我的同桌。我真正的噩梦开始了。
福寿每天伸出他的毒爪,偷偷拧我、掐我。我的手上、胳膊上、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我实在忍不住疼就偷偷哭。福寿恶狠狠地威胁我不许出声,其实我更怕老师听见批评我。福寿一边幸灾乐祸地欣赏着痛苦不堪的我,一边机警地瞪着小眼睛趁老师转身的工夫怂恿旁边的同学看我的惨状,再次威胁我不准告老师。
他每天如蛇般撕咬着我,折磨着我,趁人不备就朝我下手。我怕他,远远看见他就不由地发抖。我觉得自己比《农夫和蛇》中的农夫还可怜。农夫在不知情的时候被蛇咬,而我明知身边盘踞着一条蛇却又无可奈何,任它想什么时候咬就什么时候咬。从那时起,我开始做噩梦,常常从梦里哭醒,他白天欺负我,晚上还要跑到梦里吐着蛇信子游滑而来。
我越来越怕他,越来越不想上学,可是我不敢说。我每天没精打采拖着沉重的步子去上学,我想让上学的路变得很长很长,永远都走不到。这是不可能的。从家里抬眼就能看见校门口的大字,学校里读的什么书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谁让学校就在斜对面呢。我即使是挪着脚走,也只有五十米的上学路,能挪几分钟呢?我每天念着阿弥陀佛,希望能保佑我不被福寿打,保佑我不丢东西。
还有比学校更可怕的地方吗?我不敢告诉老师丢东西,不敢告诉老师福寿每天打我,一天比一天不敢正眼看父母。他们被找上家门告弟弟状的家长们弄得很狼狈,我丢东西又让他们烦透了,哪里还敢告诉他们我有毒蛇一样的同桌,只能听任福寿每天恐吓着我,撕咬着我。
福寿在我的脸上狠狠地掐了一道深印,血往外渗,我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太阳红彤彤地升起来,上了两节课的我们放学了,我脸上外渗的血液凝固了。同学们说说笑笑走出教室,走出学校大门,欢欢喜喜回家吃饭了。我噙着眼泪瑟缩着,刚出校门,福寿从拐角跳出来,狰狞着苍白的面孔恶狠狠地说:“你敢告家长,我还打你。”我低着头,慢慢往家挪,琢磨着如何应对父母。昨晚父亲休息回家,今天多了一个人发现我脸上的伤疤,我可该怎么办呢?我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走,让受伤的脸背对父母不被发现。可是那道口子太显眼了,我不得不用手把脸捂上,手一碰到伤口,血又悄悄往外渗。经过父母身边时,我听见自己的心跳,紧张得发抖,我害怕父母看见,一心一意捂着脸而不敢看父母。母亲问我脸怎么了,我佯装没事地说:“没怎么啊!”话音刚落,母亲一把拉过我,扳开我的手,她的脸色瞬时变得煞白,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她颤抖着声音问我:“谁把你掐成这样?”接着母亲发现我手上、胳膊上被掐紫的瘀血,父亲青筋暴起,跳了起来:“是谁?”恐惧铺天盖地而来,我再也受不了了,“哇”地哭了……
福寿被调到最后一排一个人坐。于我而言,他好像被调到另一个星球上去了,虽然还在一个班,我几乎再看不到他,我从一场长长的噩梦中醒了过来。我从同学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知道,福寿一家人很厉害,大家暗地里都叫他们“野兽”。有的同学为了证明他们的凶恶,说他们在夜里满嘴流血地活吃偷来的鸡,还把别人家的狗打死生吃其肉,说不定还吃人肉呢……
我把听来的这些全都告诉了母亲,母亲扑哧笑了,抚摸着我的脸说:“妞,再厉害的人他也是人,没那么可怕。如果他真是妖怪,爸爸妈妈一定会有办法降魔捉怪,你千万别害怕,不管啥事,你都要告诉爸爸妈妈,我们肯定有办法。自打你一出生,爸爸妈妈就是你的保护神,神仙的本事多大啊,咋能让坏人平白无故把你欺负成这样,简直是用刀子在扎我们的心。你想想看,爸爸妈妈批评你都要掂量轻重,怎么能允许别人虐待你?我的傻妞……”
我升二年级的时候,被评为“三好学生”。我捧着奖状和奖品——一个作业本和一支铅笔回到家,把铅笔交给母亲,想以此弥补我丢了上百根铅笔中的一根。母亲果然很高兴,接过奖品,仔细读了奖状上的每一个字,笑眯眯地摸摸我的脸,又看看脸上被掐的印痕,心疼地说:“留印了。”神情跟着忧郁起来。
正说着,大舅来了,他和父亲约好一起回厂上班。父亲和大舅同龄,同在宝鸡电厂上班,父亲常常称赞大舅身为班长爱厂如家,农忙的时候也顾不上回家,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年年被评为厂级先进,光荣榜上白皙、英俊的大舅跟明星一样抢眼。父母亲对大舅的爱溢于言表,一向寡言少语的大舅和父母亲在一起,一点不比别人的话少。他们就像我和芳儿似的总是开心地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我自然对他充满了尊重,留心着他们的对话。母亲顺口问芳儿考试成绩,大舅笑了,浓密的睫毛下乌黑晶亮的大眼睛眯成了月牙儿,和芳儿一模一样。大舅温和地说:“考了一百。”我心里羡慕极了,难怪美丽的芳儿是人见人爱的可人儿。我这个获奖的人每门功课都不过八十多分。母亲由衷地称赞:“芳儿真不错,没白疼她。”“不错什么呀,两门课加起来一百分。”大舅轻飘飘扔了一个炸弹,而他的神情和语气温和如初,好像这个与他毫不相关。我吃了一惊,情不自禁问道:“那芳儿会留级吗?”母亲看我一眼,我赶紧躲到门外去了。我开始担心芳儿,她现在肯定很伤心、很难过,大舅和妗子说不定还会打她。我们班留级的同学都被父母揍了一顿,有的已经随着父母在集市上做生意,还说再也不去上学了。他们不上学可以跟着家长做生意,我那娇娇弱弱的美丽的芳儿可怎么办?她肯定眼巴巴盼着跟我说话呢!我越想越着急,比自己没考及格还难受。
我顾不上和伙伴玩,顾不上跟母亲去田里,飞快地清理好鸡舍卫生,喂鸡,收蛋,赶着写完暑假作业,找机会就到了外婆家,一心找芳儿。
因为分家了,芳儿很少到外婆这边来。我有些怕妗子,不敢冒失地去找芳儿,只能在门口不断张望,在外婆家和大舅家之间的路上来回走着,期望着能遇到芳儿。腿走困了,脖子伸酸了,望眼欲穿也没看到芳儿,就低头纳闷走回外婆家门口。“黎明。”熟悉的声音让我心头一热,只见大妗子扛着锄头挎着瓷实的一筐草,正汗津津看我。“妗子。”我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你去妗子家帮芳儿做作业行不?”妗子满脸期待地看着我。“当然好了,现在就走。”我奔向芳儿。
芳儿正在写作业,看见我嫣然一笑。我帮她讲空下的题,她听不懂,我让她把书拿过来看例题,她把书小心翼翼地交给我。我拿着书愣了一下,把书还给她说:“把你用过的书给我,这新书你留着。”“这就是我用的书,再没书了。”芳儿又把书塞给我。这分明是一本崭新的书,怎么可能是用了一学期的书呢?算了,不管那么多了,我打开书往例题上翻,芳儿惊呼一声抢回书,嗔怒道:“你不能这么翻书,会把书弄坏。”芳儿说着,把书微微打开一个缝隙,眼睛凑在缝隙处往书里看。“这咋能看清呢?你把书翻开啊。”我有些着急,又要拿书,芳儿固执地护着书,坚持只打开一个缝往里看。妗子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们也别看书了,赶紧把暑假作业写完。”芳儿把铅笔给我:“你替我写吧,反正我不会。”“不会我给你讲,我替你写了你还是不会,这怎么行?”虽然说这样能以最快的速度写完作业,放开了玩,可我真心不愿意这么干。母亲说过给人写作业和抄作业都是害人,不是帮人,我怎么可以害芳儿呢?可是妗子却笑着对我说:“你是姐姐,就帮她写吧。”
妗子竟然让我给芳儿写作业?我有点懵懂,妗子是大人,大人的话总是要听的,我拿起笔飞快地写着芳儿的暑假作业。芳儿悄悄跟我说她不想上学了,没有比上学更痛苦的事了。她说上课的时候她用心听,心老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连老师讲课的声音都听不到……芳儿的话令我想起我第一个同桌永梅,便告诉芳儿,我的同桌一上课就睡觉,她还钻到桌子底下睡觉,让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她考过好几个零分。
“是吗?那我比她还强点。”芳儿笑着,脸蛋儿红扑扑的,她扑闪着黑亮的大眼睛,眨巴着浓密的睫毛,认真地问我,“她睡觉你不叫醒她?”
“叫醒她?”我如梦方醒,“对啊,她每次睡觉的时候,我从来没想到要叫醒她,有时候她被老师从石桌下揪出来,我才知道她睡着了,我压根没有关注过她,害她被老师批评。”羞愧心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我怎么没想到在同桌打瞌睡的时候推醒她,阻止她溜到桌子底下睡觉?我怎么会那么自私呢?以后想帮也没法帮了,她两门不及格,留级了。我也怕芳儿难过,终究忍住没问她是升级还是留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