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大围栏鸡群倾轧 小格笼蛋粪分离
务要积德,务要包荒。务要和爱,务要惜精神。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了凡四训》
很快,小鸡仔嫩黄的小嘴变成青黑色,锋利尖长,褪去绒毛的它们换上密实洁白的羽毛,扑扇着拍两下翅膀,就上了围栏。刚开始把它自己吓一跳,稳稳神,看看外面的世界没有伙伴、没有食物,转身又一掠飞回。有了第一个探险者,前赴后继者越来越多,它们相继飞出“城堡”,扩展活动范围。这太令我失望了,我天天盼着快快长大的小鸡仔,变得一点都不可爱了,又没办法让它们变回去,只能更加小心地、想尽办法对它们围追堵截,后来索性用纱布蒙在圆柱形的城堡上,让它们在斑驳的阳光里接着强身健体。
母亲忙于农活,无暇给鸡拔草做美食,我趁晌午没有家务活儿,提上篮子和大人们一起去田间拔草。身边没有母亲便没有了喜欢听的故事,我只能埋头用力去拔那些水嫩嫩、绿油油的草儿,一堆一堆放在渠边。一块田里的草拔完了,一起收到篮子,再去另一块田里拔。当拔草的人们准备回家时,我吭哧吭哧拉着结结实实装满鲜草的篓子勉强跟在他们身后,有人回头时发现了拖着偌大草篓子的我,吃惊地喊:“你们看,咱半天没注意,这么点孩儿跟咱拔的草差不多,新婆咋调教的?”另一个说:“咱那孩儿还不知道疯到哪儿玩去了。”另一个人说:“别看黎明不吭不哈,小手很利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轮换着帮我抬草篓子,我的心里泛着快乐的浪花。
小鸡越长越大,越来越好斗,它们吃饱喝足了,“咕咕咕”从低音开始挑衅,一会儿脖子上的羽毛就竖起来,开始新一轮的攻击。争斗过程中一旦哪只鸡挂彩,就会有一群鸡攻击它,战败者越是鲜血淋漓越不被放过,如果我们不及时发现把伤者隔离出来,它会被同伴活活地啄死。令我触目惊心的是,有一只鸡的屁股被啄烂了,母亲发现后急忙抱它出来,其他的鸡竟然不放过最后的时机,乘虚而入,从不同方位飞起来啄它,硬是把肠子拽出来半尺长。母亲气急,用竹棍抽打这些残虐同性的鸡群。我简直不能相信刚刚看到的残酷的一幕,可是拖着肠子的鸡正残喘着站在地上。母亲抢救了它两天,它还是死了。所有受伤的鸡被隔离出来后,母亲便给它们的伤口敷药,单独进食、饮水,等到它们完全康复,才小心翼翼送回到同伴中,其他的鸡再攻击它,我就不客气地用竹棍敲打攻击者,保护弱者。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小鸡仔从孵出来就吃住在一起,玩耍在一起,为什么彼此间这么不相容,非要致对方于死地?难怪在虢王,谁要是好斗,就会被指着鼻子称为“跟鸡一样见面就斗”。“好斗者绝非善类。”由此可见一斑,现在我明白这句话实在是骂人够狠、够绝。
就在鸡群吃饱了就斗狠斗猛自相残杀时,谁也没想到一场更大的灾难扑向它们。
晚春的傍晚依然冷峭,母亲让我在太阳落山前把这些斗闹了一天的“勇士”捉回鸡舍,搭了架子的鸡舍一直以来就是它们挡风、避雨、御寒的温暖场所。这天拔草回来,晓梅她们在丢沙包,老远喊我一起玩,我看太阳还高,就放下草笼子跑向她们……
听到母亲喊我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路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天早黑了。我的头“嗡”的一声炸开,拔腿往家跑。夜色里的鸡一动不动挤成一大堆,母亲正一只一只往开扒,我飞快地把活着的鸡往鸡舍送。扒着扒着,母亲的手停下来,颤抖着跌坐在地上。我把手探了过去,“哇”地哭了——这一堆还带着体温的鸡僵直着身体,它们全死了,是被上面一层层的鸡压死的……这些笨鸡,白天那些狠劲都哪里去了,怎么就任同伴一层层垒压,死都不挣扎一下。
我哭着,后悔着,不知所措地杵在那儿,等候着母亲的惩罚。“把笼子腾出来!”母亲低声命令。我赶紧把草倒下,空笼子递了过去。母亲把耷拉着脑袋伸长腿的死鸡一只一只放进笼子,一笼子放不下,又找了一个。我们提着两笼子鸡,母亲扛了铁锨,走到自家田里停下。风凉飕飕地吹着,怕冷的我忘了冷,看着母亲用铁锨刨出一个大坑,我把笼子里耷拉着脑袋伸直了腿闭着眼的鸡一只一只递给她,一共二十三只。母亲把它们逐一排好,填上土,默然了很久。母亲说:“这辈子屈了你们,下辈子投个好去处,别堕畜生道了,阿弥陀佛!”
母亲没有打我,也没理我,我孤零零地跟在母亲身后。晚上,有一个梦一直缠绕着我,一次次让我惊醒……梦里的我正玩得高兴,突然想起好多天没有给鸡喂食、喂水,我撒腿往回跑又跑不动,我一边哭一边喊,直到把自己喊醒。二十三只鸡啊,它们就快要飞向墙头。公鸡的鸡冠红艳艳,已经在学打鸣,虽然不动听,可是我每天在梦里都被它们的鸣叫声逗笑;还有小母鸡,它们的鸡冠颜色才开始变浅。母亲每天都笑眯眯地数一遍母鸡有多少只,我们预想每天能收多少枚鸡蛋,我还想看母鸡怎么样孵出来小鸡……这次惨重的事故里,被压死的母鸡十八只,公鸡五只。我对不起它们,我多丢了一会儿沙包,就要了它们的命,我不知道它们比我还怕冷,它们只是想挤在一起取暖,就一层一层压上去,下面的不能动弹、不能言语、不能呼救,静悄悄地死了……
母亲自责着,我懊悔着。
父亲轻松地说:“别人家的鸡养这么大,能活这么多就不错了,再说咱们还有上百只鸡,不影响啥,没事的。”
亲戚们知道后直摇头说:“埋了干啥,该有多少肉可以吃呢!”
我的眼泪直转圈,他们竟然狠心地想吃我们一点点喂大的鸡,我生气地说:“你咋那么心狠,那些鸡——和——我们是一样的。”
母亲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把我揽入怀里,轻轻摸着我的头,叹口气:“妞,咱不难过了。”
父亲拉回来四个漂亮的明晃晃的鸡笼子,每个笼子长约四米,高一米,深一米五,每隔约七十公分用铁丝网隔一下,每个格子里只放十几只鸡,避免发生不可控制的群斗。笼子的顶部、后面和两侧用铁丝网结成,底部和前侧是钢筋。笼子架空在一米的位置,后侧垫高一砖,整体倾斜十度,底部的铁丝伸出笼外二十厘米,末端上斡成半弧。父亲说等鸡下了蛋,鸡蛋会从笼子里滚出来,我们只需在斡弯的地方捡就可以了。笼子前侧沿着长度焊着食槽,食槽两端放上盛水的碗,于是集众鸡们餐饮、娱乐、休息于一体的“一条龙养鸡场”正式运行了。
众鸡不习惯新的生活环境,叽叽喳喳不知所措地叫着,密实的铁丝网把它们定在各自的宿舍,互相不能串门。它们气急败坏地想飞,结果被结结实实地挡了回来,鸡们只好收拢翅膀,发挥特长,在笼子里乱钻。就这么钻来钻去的时候,它们发现了进食进水槽,这是唯一可以把脑袋、脖子伸出来的地方。众鸡蜂拥抢占窗口,有的干脆站在正埋头吃食的鸡身上,脑袋是探出来了,却够不到食物,着急地叫着、踩着,不小心翻滚下来,正想再度翻身而上,发现窗口多多,无须拼命,急忙伸出脑袋啄食吃。不大工夫,众鸡顺次排成整整齐齐的一队,伸出脖子统一进餐,只听鸡舍内“咚咚”声成片,个别的好斗分子一边匆忙进食,一边不忘啄几下左邻右舍。它们的排泄物从底层漏下,母亲每天清晨清扫后,撒上薄薄的一层白灰消毒,再铺一层黄土。
简单的几个笼子,改变了千年来虢王古镇鸡的生活环境。鸡笼子放在宽敞的屋子,风吹不着,雨淋不上,不怕鸡飞到别人家,也不担心有人指着某只鸡说是他家的,或者说是你家的鸡把蛋产在他家鸡窝,他家的鸡又把蛋产在我家等,防止了邻里之间不必要的争执。对我来说,紧要紧的是笼子被隔成几段,不怕鸡冷了互相挤压,避免它们没事干的时候发生群鸡斗殴、同类相残的残酷场面。每天清扫出来的鸡粪攒集成堆,便是比任何肥料都好的家粪,把鸡粪拉到田里仔细均匀地撒开做底肥,农人是非常看重的……想想若干年前,为了积攒猪粪而令全国农户养猪的发令者若是多到乡下走走,把四散飞奔的鸡圈养在一起,肯定会发现鸡粪效果绝不逊色,每天还能收几十枚鸡蛋给面黄肌瘦的耕作者补充营养,那该是多大的乐事。
我家的养鸡办法吸引了乡亲们,很多人家仿效父亲的做法,用竹子捆扎成鸡笼,把整天在外自力更生刨食的鸡捉拿归笼。大家拍拍手说:“这畜生也要看投胎在啥年代,这下子比饥馑年代的人还享福。”
一切如父亲想的那样,鸡再也不会因为群斗致对方于死地,从第一只鸡下蛋开始,所有的鸡蛋都是自动滚出笼子,排列在弯钩处。父亲每次返厂都带走两大篮子鸡蛋,给熟悉的双职工同事半送半卖。随着鸡产蛋数量的不断增加,父亲利用下班时间,在宝鸡市场上把鸡蛋卖掉。家里除了留下来的几只公鸡,其余的几十只公鸡也是在那儿卖掉的。
我的梦里,常常有捡不完的鸡蛋,它们东一个西一个,我的衣襟兜不住了,还是满地的鸡蛋……捡着捡着,我想起自家的鸡很多天没有进食,快饿死了,拔腿往回跑,跑不动,急得我满头大汗,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