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学商贾卖菜养鸡　读经典尊礼重道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礼记》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得虢王的集市越来越繁华，改革开放让虢王的人越来越活泛。起初是镇子上有富余劳动力的人家做上了生意，渐渐地连十里八乡的人也赶趟儿做小买卖。集市的阵容已不像从前局限在南北街上，而如父亲当初设想的那样拐到我们家门口的马路上了。

这时候志峰已经和玉茂兑换了院子，把他家北边的院子给了玉茂，玉茂家南边的院子给了志峰。玉茂在两家分界处垒砌了高墙，志峰要走捷径，只能从我家穿过。小军兄弟俩对玉茂巧取院落的行为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看着玉茂家盖了比镇政府还高的厦房，一半用于出租，一半自家开了车行，生意兴隆，笑容灿烂。

大家真正明白了父亲当年的用心，想明白了为什么新盖的住房不是顶着大门口，而是留出来一百米的距离，这个空位置刚好用来盖门面房。有人租了我家门前的空地卖布，那些顶着大门盖了住房又想做生意的懊悔不已，有的把住房拆了重盖。

父亲对事物的先知先觉开始令很多人敬佩。大伙儿想不通的是，父亲咋能早好些年前力排众议做到一步到位。还有一件事，让那些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人们百思不得其解，我家种啥成啥，年年都是大丰收。渐渐谁家有事总要瞅着父亲回来了来讨个主意，他们拿过父亲手中的书哗啦啦翻过来倒过去看看，又还给父亲，摇着头说：“还有闲工夫看这？”父亲笑笑：“书里有黄金。”

这不，我们家种的白萝卜和辣椒大获丰收，萝卜一个赛一个白胖，辣椒小红灯笼似的挂着。看着堆得小山似的白萝卜、红霞般的辣椒，父亲说：“太多了，卖掉吧。”

要说卖东西，我和弟弟曾经有卖水的经验，不过卖菜不同于卖水，要我们拿着秤一斤两斤像真正的生意人那样卖是有困难的。父亲想了一个办法，把要卖的辣椒装进蛇皮袋子，谁看上就全买走，不能一下子全买的不卖给他。父亲非常有信心地说，我们家的辣椒无论色泽还是质量都属上乘，所以价钱高一些是应该的，识货的人自然会买。我理解父亲的意思，无论对方说什么，价钱没得商量，我只需看护好两大蛇皮袋子辣椒，对方给我三十元，就可以把辣椒全拿走。

赶集的人摩肩接踵，父亲把辣椒摆放在家门口，嘱咐我和弟弟看着，他便离开了。我坐在辣椒跟前，低着头，不敢看被辣椒吸引过来的人。弟弟嘹亮的声音穿透整条街：“卖辣椒了，快来买辣椒，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多好的辣椒啊！”呼啦啦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夸辣椒成色好，闻着辣。可是等问到价钱，一个个全走了。他们一走，我连连拍拍胸口，放松下来，喘口气，往门里看看，橘黄色的大门关着，无路可退。硬着头皮继续坐着，弟弟喊过来一拨又一拨的人，又走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渐渐地，弟弟对这样喊而无功的买卖不感兴趣了，被玩伴叫上跑了。我默默地坐在辣椒前，为了打发时间，又怕遇到老师和同学，就拿着细棍在地上装模作样地画画，低着头逃避可能发生的尴尬。

过了晌午，赶集的人陆续回家，一位中年男人来回问了我好几次价钱，每次都说价钱太贵，能不能便宜点，能不能和大人谈谈。我摇头，再摇头。他每次都很诚恳地说：“多少便宜点，我全买了。你们的辣椒贵出来很多，些微少点，人心里也舒坦……”如果没有父亲的交代，我会架不住他的劝说，定会便宜卖给他的。三番五次之后，他叹口气，掏出来三十元，让我数好，提起两袋子辣椒放在架子车上拉走了。

昂贵的“火烧云”卖掉了，还有价格低廉的白萝卜山一样的堆着。父亲看了又看，淡淡地说：“买上两百只鸡，这些萝卜就有大用了。”一贯听父亲话的母亲立马挽起袖子，把萝卜放到盆里准备洗干净，我一试，瘆到骨头里了。“这么冷怎么洗？”我赶紧跑到厨房，把缸里的水一瓢一瓢舀到大锅，生火烧水。等我把热水兑到盆里，母亲笑了，摸摸我的脸，埋头刷洗萝卜。

父亲从井里绞水，我烧热水，母亲洗萝卜切片，弟弟跑来跑去帮着晾晒，说着、笑着、唱着，好不欢快。一座萝卜山经过四双手，变成了片片白云，飘在我家屋顶上、柴草堆上、铺了席子和塑料的地上，用线穿起来一串串挂在树丫上、墙上……偌大的院子里，满眼洁白。从我家穿捷径路过的人赞叹着“白云”之丰盛，顺手捏两片脆生生地嚼着。我们穿行在白云间，看中哪片就捏起哪片，甜甜地吃着。实在没地方晒了，母亲把剩下的萝卜埋进土里。

父亲抱着书，倚着炕头，津津有味地看书，仿佛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里。弟弟一见到这情景，知道父亲带他转悠是不可能了，他就生那书的气。有人问起父亲在做什么，他撇撇嘴说：“除了抱着那个书，还能干啥。”父亲知道后，把我俩叫到跟前，指着书说：“人除了吃饭、睡觉、干活，第一紧要的就是读书，书里面什么都有。三日不看书，面目可憎，经常不看书，只能回家种红薯，要是三代不读书，就不如一窝猪了。你俩可不敢小看书本，要抓紧时间读书，别净瞎跑。”

能把读书跟吃饭、睡觉排在一起，看起来是很当紧的，看来父亲的很多主意就是从书里读出来的。父亲绕着院子转了几圈，打开空着的屋子看了看，叮咛母亲留心买两百只鸡仔，便骑着车子上班去了。母亲从虢王科技养殖所买了两百只来航鸡，分别养在钻了洞的几个纸箱子里。这些嫩黄的、毛茸茸的小鸡仔在我家落户了。

我喜欢盯着看它们又圆又黑又亮的眼睛，摸它们毛茸茸的身子，趁母亲不注意，就捉出来一只捧在手心逗它，听到母亲的脚步声就赶紧放回去。它们喜欢挤成堆，你碰我，我扛你，挤挤挨挨。偶有离队的，它蹬蹬跑两下，脖子一伸一缩，“唧唧，唧唧，唧唧”呼朋唤友，低头“”啄两下，挪一小步，又叫几声，几次三番后，不是它挤到大部队里，就是叫来一支小分队，开始团伙游戏，你啄我一下，我啄你一下，不知疲倦，不厌其烦，跌倒了翻起来，一派欢腾。晚上，母亲怕它们冷了挤成一堆，就给鸡舍里盘了土炕，把炕烧得温温的，还在每个纸箱子里吊一个电灯泡暖着，看着它们一个个伸着脖子展展地睡了，母亲才放心，拉上我回屋睡觉。

父亲给小鸡细心地调配饮水，在小鸡的饮水里溶进葡萄糖粉，增加小鸡仔的抵抗能力。我眼馋地看着小鸡仔站在浅浅的饮水盘边，低头吸吮淡黄色的水，仰着小脑袋咂吧着，喝得好不惬意。弟弟馋得舔舔嘴唇，干脆也征得母亲同意，冲好葡萄糖水，我俩你一杯我一杯，甜甜蜜蜜地喝着。

我很快成为喂养小鸡仔的得力干将。每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把院子打扫干净，在空地上铺一层干爽的细土，沿边铺一块干干净净的塑料，在上边摆好盛了葡萄糖水的浅底碟子，再将母亲缝好的旧席子拉成圆柱形竖立在干土上，把屋里的小鸡一只一只捉进席子圈成的地盘里，在塑料纸上给它们撒上拌好的鸡食。小鸡们在我的眼皮底下开始了新的一天，它们“唧唧，唧唧”吃着、喝着、玩着、闹着，不时抬头看看我，毛茸茸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好像在给我致谢呢。我心里的那个美哟，那个乐哟！看一会儿小鸡仔，我赶紧跑到屋里，把鸡粪扫拢，一簸箕一簸箕倒到指定的位置，再给鸡舍撒一层薄薄的石灰。这些活干完的时候，母亲已经扛着农具从田里回来了。

小鸡健康茁壮地成长着。我和弟弟沾了它们的光，一直喝着甜蜜的葡萄糖水，我们也如父母期待的那样茁壮地成长着。左邻右舍见我们家的小鸡仔长得快，常常来家里探寻母亲养鸡的秘方。

母亲把泡潮湿的萝卜干叠平了，用刀细细密密横竖各切一遍，再像剁饺子馅似的一下一下剁着。剁好的萝卜和麸子、玉米面掺在一起搅均匀，蓬松的鸡食粒粒分明、颜色爽目，抓一把在手里，“唧唧”唤着贪玩的小鸡，撒在它们中间，看它们抢食吃，抢水喝，甭提有多开心。邻居看到，笑开了：“你们太有意思了，给鸡吃萝卜，喝葡萄糖水，真会想啊，这喝得比人还好。”我抢着说：“众生平等。”弟弟若在跟前，还会接一句：“阿弥陀佛。”邻居笑着走了。

天渐渐暖和起来，跟着母亲去田里拔草，真是快乐无比。沉睡了一个冬天的麦子闻到春风的气息，伸着懒腰，睁开迷蒙的眼睛，我们在松软的麦田里撒欢，揉搓、按摩着它们僵硬的身体，它们舒服地伸伸腰褪去枯黄了的外衣，向着春风挺直了身体……我们从田头起一寸一寸在返青的麦苗中找到杂草连根拔起，寻得越仔细，拔得越干净，麦苗就长得越茂盛。弟弟通常是刚蹲下还没拔几根草时就强烈反映要小解，必须寻一个安全地才行，这一去就没影儿了。我们干活从来不指望他，母亲说只要他不惹是生非就好。至于我，和母亲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快乐的。

我喜欢听母亲讲故事。再过些时候是香火旺盛了三千余年的周公庙会，那儿离虢王有十公里，今天母亲给我讲的就是周公的故事。武王的独生子姬育继承王位时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周公旦辅助少年周成王，旦尽心竭力管理国事。当他洗头发的时候，一遇到急事，就马上把头发握在手里去处理国事；吃饭时，听说有人求见，来不及咽下的饭就吐出来，去接见求见的人，他吃一顿饭要接见好几次来访者，于是就有了“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的美谈。周公旦尽心于国事，天下的人都愿意归附周朝，人们尊称他为周公，为他建了周公庙祭拜他、怀念他。周公成为三千年来为人臣的榜样，很多重臣都效仿周公辅佐幼主，就连曹操那样雄心天下、不可一世的枭雄，内心深处也尊敬周公，以周公自诩，最后还是守住了为人臣子的底线。他在诗中称赞“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流传至今。

母亲讲完故事问我：“诸葛亮呕心沥血辅佐阿斗，张居正费尽心机想要将万历培养成一代明君，他们都是为了国家社稷披肝沥胆、竭尽所能的能臣，可为什么都没有像周公这样有成就，最终功亏一篑呢？”

“那是因为阿斗笨，张居正不如周公聪明呗。”我不假思考，脱口而出。

母亲把手中的草扔到田埂上，笑着说：“那是因为周成王自幼受到的教育好。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武王就挑选国家最有德行、最有学问的三位圣贤人做他的老师，年轻一点的三位做他的少师，从文武大臣中选拔优秀的子弟陪读。召公做太保，教他强身健体、生活起居和养生之道；周公是太傅，教他德行，负责品德修养和仁义道德、五伦五常、四维八德；姜太公做太师，教他学术、经史、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方法和古人的治国经验。少保、少傅、少师相当于教练，和太子等人生活在一起，监督他们是不是按照老师的教导做了，要求他们把老师教的通通做到。所以这些接班人看到的、听到的、接触到的都是正人君子。近朱者赤，圣贤君子就是这么培养出来的。周成王在三位圣贤老师的教导下，以孝悌为根本，谨遵礼乐，守本分，有分寸。他亲政后，先完成了父亲武王的遗愿，营造了新都洛邑；又编写礼乐，礼形成了等级制度，乐则化解了因为礼的等级化、秩序化引起的对立感和心理矛盾。这些对人们的影响都很大，成为人们在宗庙生活当中、族长乡里之间、父子长幼闺门内等社交场合沟通情感的基本方式。周成王又以同样的方式教育他的下一代接班人周康王，上行下效。他们父子统治期间，社会安定、百姓和睦，‘刑错四十余年不用’，被称作‘成康之制’，为后世所敬仰。周礼到现在都规范着咱们的言行举止，这样的礼节是一辈一辈做出榜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母亲说着说着生起了感慨，看看我，叹口气说：“你们这些娃，现在受到的周礼教育太少太少了，又受咱集市的影响太多，看到最多的是集市上形形色色、讨价还价、唯利是图的人，妈妈真怕你们以后也成了集市上做买卖的。如果不能让你们在好的氛围里接受好教育，妈妈会愧疚一辈子的。也怪我总是溺爱你们，不舍得约束你们。唉，真是为难呐……”

我听懂了，问：“妈妈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遇到的都是好老师，接受到的都是好教育，是吗？”

母亲微微笑着，回忆着：“妈妈在岐山长大，那儿是周礼的发源地，比别处更尊崇礼节。你太爷和太婆做事循规蹈矩、有礼有节，对我的要求打小就很严格。记得我有一次给你太爷端饭，手里拿了一件玩物不舍得放下，就一只手递碗过去，你太爷不接碗，一声不吭看着我，我立马扔掉玩物，双手递他才接了过去。那时很多很多事情，都不需要大人费多少口舌，他们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个动作，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妈妈和你太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收拾家务，等天亮的时候，妈妈早已收拾停当干了好一阵子针线活了。你太婆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早起一时，顺畅一天。在我的印象里，你太婆即使是生病，都没睡过一个懒觉。你们这一代太享福了，福享得越多，就越变得懒散。唉，也是我把你们娇惯得坐没坐样、站没站相，更别说其他了。现在咱们生活的这个环境不能让你们接受传统的教育，我有时候又不舍得太约束你们，真是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