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救疯子母亲行善　教女孩太婆明理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道德经》

晌午，我正在灶房帮母亲烧水，外面吵吵嚷嚷的一阵喧哗。弟弟尖亮着嗓门喊：“你们把她弄到我们家干吗？”接着又是七嘴八舌的吵闹声。我扔下正拉着的风箱跑出厨房，刚出大门口，拐进来一伙儿人，我惊叫一声，赶紧躲到母亲身后，拽着她的衣襟往外窥探。

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正被一群孩子围着引到我家院子里。她傻兮兮地笑着，淌着涎水，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又换一个地方盯着。更可怕的是，她脏兮兮的手里拎着一根棍子，左转右转指着人傻笑。那些孩子围着她吐舌头、翻白眼、做鬼脸，扔土疙瘩打她。谁要是打疼了她，她猛地跑几步追那孩子，另一个孩子又打她，她再追另一个孩子。

我藏在母亲身后偷看她，怕得要命，母亲每往前走一步，我就往后拽母亲一下，小声说：“不要过去。”我轻微的声音恐怕只有自己能听见，我担心疯女人听见了抡着棍子打我。

母亲提了小木凳，保持一定的距离放在疯女人面前，看着她微笑着，拍拍凳子，示意她坐下。疯女人左顾右盼、畏畏缩缩、试探性地坐了凳子一角，便直勾勾地瞪着母亲看。母亲对围观的孩子们说：“你们回家吃饭去吧，这有啥看的。”那些孩子轰跑开了。疯女人慢慢蹭着坐实，冲我嘿嘿傻笑，露出一口黄牙，又把我吓回到母亲身后。

母亲对她温和地说：“你坐着，等一下，我给你下面吃。”疯女人嘿嘿笑着，涎水在嘴边长长地挂着。

母亲在自己的饭碗里捞了面条，拌好了，递给疯女人。疯女人警惕地看看母亲，看看碗，再看看母亲，一把抢过碗，抱到胸前，埋头稀里呼噜吃起来。洋瓷碗一会儿就见底了，她不眨眼地看母亲，抱紧空碗，径直走到锅台跟前瞅着锅里。母亲见她这样又往锅里下了面，吹着热腾腾的蒸汽，添了半碗凉水，柔声跟疯女人说：“来，把碗给我，我给你捞面。”疯女人看看碗，看看母亲，把空碗递了过去。母亲盛了第二碗面拌好给她，她安静地吃完，把碗朝地上一放，拎起棍子走了。

躲在大门外的孩子们一哄而散。弟弟看看他们，看看母亲，跟着母亲回家。我狠狠瞪弟弟一眼，丝毫不掩饰我对他的讨厌。昨天他发完家里一笼馍馍，今天又弄个疯子回来，明天呢？又会有什么惊险等着我们？

还不等弟弟做出怪表情回应，我们一起被母亲的举动惊呆了。她把疯女人吃过的碗洗干净，又把饭盛了进去，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我可是在母亲一开始用这只碗给疯子盛饭的时候，就猜想着拿这个碗怎么办。

那可是疯子刚刚吃过的碗啊！

弟弟瞪大眼睛，瞠目结舌地说：“碗，那个碗？”

母亲见我们神情紧张地盯着她，若无其事地说：“碗怎么了？好着呢。”

“我知道好着呢，可是疯子，疯子……”我结结巴巴的。

“疯子也是人，没啥分别。”母亲平静地说着，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叮嘱我们慢慢吃，她便下田了，压根就顾不上理会我们大张的嘴巴，哪里还在乎我们复杂又不解的心情。

第二天外婆赶集，到家里一口水还没喝，我赶紧把疯子的事告诉外婆：“我妈用疯子吃过的碗吃饭，她还说我们和疯子是一样的人。”

外婆说：“那个娃可怜得很，开始不听劝，不愿意家里人给她找的婆家，她妈气得下不了炕，硬是把那门亲事退了。后来自己找了一个，父母又看不上，要死要活地嫁了过去，男的对她没好几天又跟别人好了，公婆也不向着她，她憋屈没处说，没脸回娘家，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现在都讲自由恋爱，可才多大的人？吃过多点粮食？懂啥啊？”母亲一边从家里的米罐里给外婆舀大米一边说，“哪个父母能把自家孩儿往火坑里推？”

“是啊，这不，村里人都说她没那个命，原先她不情愿的那家，现在正往起盖楼房，那娃个子是矮了点，人勤快，眼儿活。”外婆说着，阻止母亲继续舀米，“够了，留着你们自个儿吃，那边那么多人，尝个鲜就行。”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母亲说着把第七碗米倒回米缸。

父亲骑车子从厂里回来，还没进大门，弟弟告诉他：“我妈用疯子吃过的碗吃饭。”

我赶紧补充：“我妈还说，我们和疯子都是一样的人。”

我是想让父亲劝劝母亲，因为母亲对父亲的话总是言听计从。疯子怎么能和我们是一样的呢？她连叫花子都不如，她要是出其不意伤害到我们怎么办？好在这个疯子没怎么样，要是怎么样了，可怎么得了？遇到这些危险人物，躲都来不及，还给饭吃，还用她吃过的碗，还说和我们是一样的人？我觉得母亲这次无论如何是错了。越想越可怕，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越来越坚定地认为父亲听了我们说的，会一把把那只碗给扔了。

父亲笑了笑说：“疯子只是精神上出了点问题，没有其他的毛病，你妈做事向来有分寸，要是没把握她就不会那样做。不过要是你们自个儿遇见这种事，可不敢轻易招惹，万一惹出什么事怎么办？以后你们只要碰到斗闹场所，决不要凑到跟前去看热闹。”

唉，就知道是这样。父亲从来都觉得母亲做得对，他永远都不会和我们一个想法。我干脆把母亲给外婆舀米的事一起说了。

父亲哈哈笑着说：“你妈真是够小气，怎么好收回来第七碗呢，让你外婆多拿点回去，爸爸再想办法买。”

“啊？还要多拿点？”我彻底无语了。要知道，我们这里除了种小麦、玉米，从来不种水稻，多少人连大米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父亲托人从宁夏买回来二十斤大米据说是古代皇上吃的贡米，母亲几乎把一半都给了外婆。我当时其实真的有些不情愿，又没办法，没想到父亲还嫌母亲给得少了。唉，大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更令我不解的是，父亲把我告诉他的当作笑话给母亲说了，还笑话母亲说：“你咋好意思把舀进碗里的米再倒回来？那一大家子人怎么够吃呢？”

母亲笑着说：“我私心作祟呗，你说咱这两个娃性格差异怎么这么大呢？一个大方得让人担心，一个又太顾家让人忧心。”

爸爸妈妈哪里知道，我只是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感兴趣，特别留心，不舍得让别人拿走，如果换作我不喜欢的，我也会大方地送人。对于疯子这样的突发事件，有谁知道我害怕的程度和那两只厉害的公鸡、抢食吃的长嘴猪一样呢？有这样的恐慌缠绕着我，她、它们怎么能和我一样呢？

父亲、母亲不排斥疯子，是他们不害怕她吗？那么其他的人就是和我一样害怕疯子了，不然他们为什么比我还讨厌疯子？我得不到答案，只能在走亲戚的时候，趁着母亲不在，同样的话，我又告诉了太婆，太婆连声念阿弥陀佛！她搂着我轻轻地拍着我柔声细语地说：“我娃乖，疯子是可怜人，受了刺激，生活在自个儿的世界，我们要是遇到了这样的可怜人要善待她。咱对她好，她就感觉不到恶意，众生平等的意思是说，蚂蚁、蚊虫和我们都是一样的，更别说只是和我们的想法不同的疯子了。只要咱心存善念，水啊山啊花呀树呀的都能感觉到，更别说人了。我娃平常要和众生结善缘，这个很当紧，太婆多想所有的人都能学着惜福、修福、培福，给可怜的人一碗饭、一片馍、一口水，哪怕是说几句宽心的话，说不定就能帮一个人渡过难关，那该多好。”

我认真地想了想，有点羞愧。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谁对我不好，我就排斥谁，巴不得逃得远远的，对猪和鸡是这样，对人也是这样。我小声问太婆：“那弟弟拿着家里的东西送人，是结善缘吗？”

太婆抚摸着我的头说：“有句话叫救急不救贫，对需要帮助的人要尽量帮，给任何人的东西都要像给叫花子一样不求回报，才是真善。如果是为了讨好别人，投机取巧，增长虚荣心、功利心，达到有利的目的，这不叫善缘。还有一个要紧的，咱看见别人做善事，要夸他、鼓励他；看见别人做坏事，要有警惕心。”

我听明白了。凡是对自己有好处的，都不是真善，是假的。太婆和父亲、母亲是希望我们做一个真正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