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轰轰烈烈看盖房 蹦蹦跳跳听避雨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知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
——《资治通鉴》
湛蓝湛蓝的天空把人的心都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老槐树上的喜鹊和我们一样欢快地蹦跳着,叽叽喳喳唱着歌;燕子带着小燕子加紧训练飞行技能,荡秋千似的来来回回穿梭;麻雀儿一会儿跳向我们,训练它们的胆量,一会儿又扑棱棱飞到墙头聊天、唱歌、开会……破土、动工、放鞭炮,我们家正式盖房了,很多人都来看热闹。我和弟弟高兴地在人群中间跳着跑着,为家里来这么多人手舞足蹈。
“人怎么能住这么低呢?”
“唉,真是瞎折腾,祖祖辈辈住了几千年了,就没见过这么折腾的。”
“有他的后悔药吃……”
不同的议论声钻进我的耳朵里,看他们冲着父亲指指点点,摇头叹气的多,好奇的多,看好的几乎没有。渐渐的,我和弟弟不跑不跳也不喊不叫了。我担心、忧郁地看着父亲。父亲要做什么事,只要提前告诉大家,不知道为什么都不被看好,但父亲对反馈回来的信息好像从来不参考,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比如选麦种,种辣椒、油菜,最严重的是往下起院子,让亲戚、朋友、左邻右舍议论纷纷。我打心眼里是多么希望大家都是伸出大拇指来称赞而不是摇头叹息啊!父亲现在做事只和母亲商量,就像盖房这件大事,人家都说这是一辈子的事,要好好合计。一般情况下在族里不知道要被商量多少次才能定下来,可父亲、母亲两个人商量妥当就直接请匠人了。
做了,别人看到了,才知道怎么回事,这就是父亲。可是这样子,父亲尽管都对,大家还是看不惯父亲的我行我素,就连外公也常常指责父亲,不像以前那样喜欢我们了。可是无论如何,我总是站在父亲这边,父亲在我的心里永远都是正确的,哪怕父亲错了也是对的,我认定。
父亲正给大伙儿散烟,接到纸烟的老乡把烟噙在嘴边,凑到父亲的打火机前,有的把烟别在耳后,有人已经两只耳朵上都夹着烟了。抽烟的男人们眯着眼睛徐徐从鼻孔喷吐青烟,很舒服、很享受的样子。
工头挥挥手,催促着:“吸上两口,开工。”男人们狠狠吸几下,把烟掐灭装兜里,撸胳膊拿起了家什。
眼看着那么多完好的青砖被铺进地基,觉得很可惜,为什么要把坚实好看的青砖埋进土里呢?青砖垒至与地面齐平后接着往上垒一尺高,就开始搭踏后墙的架子,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双手提石锤,一下一下把抛掷架内的黄土往实里夯,土墙眼看着就升高了。往越来越高的墙架内撂土的汉子们,他们抛起的土听话地飞往空中,以优美的流线稳稳地落在墙顶,前仆后继,一铁锨又一铁锨,一次又一次飞翔……一堵墙好了,续着它再踏第二堵、第三堵,新踏好的墙润润的,丰盈饱满,像羞答答待嫁的女孩儿。墙很快被风掠去了水分,变成干练的媳妇儿,天不怕、地不怕地立着。再往高垒,踏墙的人从墙头下来,砌墙的人站在了横架上。站在地上的人往高高的架子上抛胡墼,那个我搬也搬不动的胡墼在他们手里变得如纸片似的轻盈,一个接一个飞上空中,被另一双手稳稳抓住,似乎他们接住的不像是有棱有角、坚硬而结实的胡墼,更像是轻柔而温软的棉花。接下来掺着麦草的黏泥浆在他们的臂下也是飞身上架,被底层架子上的人用瓦刀迅速刮下,转给上一层,等到了工匠手中,他们用瓦刀上黏稠的泥浆把胡墼紧紧地砌在一起。后墙一层层齐刷刷增高,架子距离地面越来越高,他们上抛泥浆、胡墼的功夫越来神奇。在我看来,只要工匠不停,就能一直砌到蓝天上去。
侧墙、前墙通常情况下用胡墼砌成,这次父亲听了匠人的话,把前墙全部用青砖砌了,匠人说非如此无法配那上好的木料。那些又粗又直的木头,正被父亲用清漆涂刷着。有人见了,笑着说:“爷,有钱没地儿使了,给木头穿衣戴帽呢?”
父亲笑笑:“闲着也是闲着,总得干点啥。”
我和弟弟围着父亲,父亲摆手示意我们离他远点。弟弟要是这么听话就不是他了。他总要趁父亲不备去摸摸那些被刷成青色的木头,不大会儿油漆就爬上他的衣服,还蹬鼻子上脸了。这让已经忙得透不过气来的母亲很生气,抡起巴掌在弟弟屁股上就是几下,命令我帮着给他弄干净。
起大梁,放鞭炮!亲戚们前来祝贺!母亲在天麻麻亮的时候,已经蒸好了两大笼馍馍,从压面坊压好了面条。集市稀稀拉拉刚上来,母亲买好菜,在厨房准备炒菜了。
工匠们拍着身上的灰尘说笑着来了。三脸盆的洗脸水正冒着热气,几个人围一个脸盆,香喷喷的胰子在他们手里传递着,从手到脸再到脖子,喜笑颜开,疲倦和灰尘一并被洗了去。洗完后,他们围在炕桌上、坐在门槛上、蹲在墙根下,吸溜着臊子面……
大姨问母亲:“姐,你一个人咋忙过来的?”
母亲擦着汗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事到跟前了,什么办法都有了,什么事都能过去。你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吃完饭赶紧回家忙你的去。”
道贺的亲朋好友中有人向父亲密语了几句,父亲又到厨房跟母亲耳语。母亲迟疑着,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衣柜。父亲把紧裹着的东西交给密语之人,那人局促不安的样子,父亲拍拍他的肩膀,他急急忙忙走了。
晚饭后,父亲给每个匠人发了一支烟,给自己的烟袋里填上烟叶,说了一句:“房暂时不盖了,明天大家就先不来了。”
“啥?”
“咋的了?”
“没喝酒咋说醉话?”
父亲犹豫着:“这房子本就是东拼西凑来的钱,现在一个战友家里出了点事,仅有的钱也没了。我不能亏欠你们,等筹到钱接着盖。”
谢玉恪皱着眉头看了看父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当啥事呢,你也太小看咱了。”他眼皮也没抬一下接着说,“明天准时开工。”说完抬屁股走了,他的徒弟们紧随身后。
我和弟弟对视了一下,仔细看着大人们的言谈举止,窃窃私语讨论着大人们的想法,兴奋得睡不着觉。父亲晚上要睡到还没盖好的新房里,看着工具和木料。
正睡得香,听到弟弟被父亲提溜起来的声音。我赶紧翻身起来擦了把脸跟到新房,玉恪笑呵呵地看着弟弟,父亲让弟弟跪下拜师。弟弟一听拜师,朦胧中眯缝着的眼睛立马亮了。他乐得合不拢嘴,当即跪下,“砰砰砰”三个头磕了下去。他站起来一边拍打着膝盖上的土一边神秘地问:“师傅,你啥时候教我轻功,双脚一点,就能上房顶?”周围的人哈哈笑了。
父亲拉过弟弟,看看我,招手让我过去站在一起,对我俩郑重地说:“玉恪是咱家的恩人,你俩要牢牢记着,这份恩情啥时候都不能忘记,涛儿今天先拜师,长大了跟着师傅学手艺盖房子。”
“啊?不是教武功啊?”弟弟斜斜地向我倒过来,像是要晕过去,我闪在一边,他打个趔趄站稳后无奈地摊开两手,伸伸舌头跑了。
这天早上,大匠人谢玉恪不但率领众徒弟按时来盖房子,还带来充足的钱交给父亲去购买材料,建议父亲把房子盖成镇上第一家。父亲紧紧地握了握玉恪的手,匆忙离开。母亲告诉我们:“古往今来,雪中送炭的人少,锦上添花的人多。在别人困难的时候给予的帮助,胜过在他人春分得意之时锦上添花十倍。像玉恪这样的大匠人,别处花大价钱请他,他还要仔细考虑去不去的人,却情愿借钱给我们盖房。受人点滴之恩,我们当以涌泉相报。”
青砖瓦房、玻璃门窗落成之日,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玉恪指着排得整整齐齐被父亲刷成一色的房檐,问他的徒弟:“你们跟我这么久了,知道出自我手里的房檐都深,琢磨出为啥吗?”
“为啥?我们也觉得纳闷,咱这又不是深宫内院,房檐弄这么深是个啥讲究?”
玉恪笑了,愉快地说道:“几百年前,在咱们虢王赶集的人比现在多了去了,一年四季都熙熙攘攘的,甭提有多热闹。但是有一样,有时候天变得快,晴好的天眨眼就稀里哗啦泼下来倾盆大雨,那可真是硬生生淋成了落汤鸡。咱虢王一大户人家,为了方便赶集的乡亲们,花大价钱买了青砖和太白山上顶好的松木,请我家的先人带着父老乡亲一起建了结实、美观的避雨亭。那亭子做得那个精致、漂亮、大气,我是想也不敢想的。你们是知道我家先人是专门建造宫廷、寺庙的,对房舍那个考究我们这辈儿是望尘莫及了,这一代一代传到我,只剩下混饭吃的份儿。”
“师傅太谦虚了,您老人家大名鼎鼎,在虢王谁不知道。”有个徒弟纠正了玉恪。玉恪也不介意,接着说:“我家先人修的那个避雨亭,挤一挤能容纳上百号人,四面八方的人挤在亭子里,看着四角飞檐在风雨中像凌空展翅的雄鹰,听着风铃、风雨演奏的自然音律,那哪像避雨啊,倒像是朋友聚会。你一言我一语,婚丧嫁娶啥都说,到雨停的时候都舍不得分开了,干脆约好互相走亲戚,一来二去成了莫逆之交,世代交好。一辈一辈传下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避雨亭受益。那亭子你们回去问问你们的爹肯定记得。”玉恪看看听故事的众位徒弟,压低声调问他们,“你们知道那个出资建亭子的人是谁吗?”
“不是师傅的先人吗?”
“去,一边待着去。”玉恪把说这话的徒弟哄一边去了,看着我和弟弟笑呵呵地说,“是你家的先人,也就是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他们出钱,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出力,一起修了避雨亭。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我们的手艺一代不如一代,但是对房檐的深度一直没有降低过。现在避雨亭没有了,只剩下每家的房檐为那些风雨中回不了家的路人和迷途的畜类遮风挡雨。所以从我们手里出来的活儿,房檐和整栋房子同样重要,有眼力的人能从房檐看出这家的子孙是否出息,能否光耀门庭……”
我和弟弟听了,相视而笑,蹦蹦跳跳跑开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