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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虢王
1.38 第三十六章 学武术风靡一时 求真功离家出走
第三十六章 学武术风靡一时 求真功离家出走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论语》

在弟弟他们和图书管理员各展神通斗智斗勇的时候,我很想让父母带着我们去看电影。常常是一个村子放电影,好几个村的人扶老带幼都去看。父亲会买一大包葵花籽,和母亲一人坐一把折叠椅,我和弟弟分别坐在父亲母亲的腿上,四个人比赛嗑瓜子。吃着喷香的瓜子,看着没有父母带的伙伴正在叽叽喳喳说话,弟弟一会儿从母亲腿上跳下来,一会儿又钻进母亲怀里。母亲把嗑好的瓜子仁喂给弟弟,我在父亲腿上羞他,他冲我做鬼脸,直到电影开始了,才安静下来。

可惜这样看电影的次数太少了,不能常做这样的梦。更多的时候,我们一大帮孩子早早就甩着臂膀轻装出发了。搬着凳子走老远的路对我们来说,既费劲又怕凳子被挤丢。我们站在放映机旁,看着一束白光射向银幕,谁要是在光中走一下,一颗黑乎乎的大脑袋就被印在荧幕上,或者将一只手哪怕一根手指头印在偌大的白色银幕上,那都是很得意的,好像自己在银幕上演了一遭似的,这场电影就算没白看。人多的时候,我们挤不到银幕正面,只能站在背面看,虽然人是反着的,我们依然看得津津有味。弟弟第二天给没看电影的伙伴声情并茂地讲电影内容的时候,连站在正面看这场电影的伙伴都被吸引过来,聚精会神地听,那专注的神情好像他们从来都没有看过、听过这么好听的故事似的。弟弟举手投足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夸张的惊讶,被枪击中时捂着胸口摇摇欲坠的模样,还有他清亮、顿挫的声调,真的比看电影还过瘾。

当我还在满心欢喜等父母带我们去看电影的时候,不曾想各村轮流播放露天电影已去而不返。政府正在大张旗鼓进行放映电影的改革,把轮流在各村播放的露天电影集中到政府对面建有二层小楼的建筑队大院。

大院里有破旧的二层楼,一楼靠西面是信用社,东到我们队闲置的饲养院,二楼空着,粮食丰收的时候,楼上楼下的水泥地都是晾晒粮食的好地方。楼房北边是百亩良田,延伸到碾场。现在改放电影的场所平时里面堆放着煤块、木头、沙子什么的,被清理出来后,像家鸡变成了凤凰红透了半边天。人们在一楼窗口花五分钱买一张电影票,从过道往院子里走,把电影票交给把门的彪形大汉,就能坐在院子里安稳地看露天电影了。

这露天电影场在我家对面,提上凳子过条马路就可以很轻松、很容易地看每一场电影了,免去了我们的奔波之苦,消除了母亲的担心,多好的事啊!

今天第一次在大院放电影,人们从十里八村赶了来看《少林寺》。一听要花五分钱,叫骂了一会儿后,就开始各想招数,要做到既不花钱又要看上电影。于是出现了很多人拥到门口,前面的人刚把票递过去,后面的人一涌而起,呼啦啦把把门的彪形汉子挤到一边,一边吆喝着喊叫着骂着说“哪个龟孙挤我呢,哎哟哎哟”,一边用更大的力气把前面的人挤进去,后面的人又把他们挤进去,一浪接一浪。不大会儿,票没收到几张,院子里就黑压压坐了一片。有力气的人“挤”进去了,还有一些善于攀爬的,个个都成了越墙而过的“草上飞”,他们堂而皇之地坐在观众群中,等着看电影。这两样功夫都没有的,就想办法从后门溜进楼里,上到二楼,找个合适的角度,居高临下,看着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电影院,颇有一览众山小的豪迈。再有一些爬到树上、站在墙上,把个露天电影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种气势汹汹的阵势不可能是我们的乐园。父母说:“就是皇帝驾临,也不许你们去。”并一再警告我们:“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不许看热闹,不许凑热闹,不许瞎热闹,但凡聚众处,必须绕着走。”

几场电影放下来,打架斗殴层出不穷,拉帮结派成了新一轮的时尚,人人都想通过实战成为功夫了得、可胜可信可靠的老大。他们仿效影视中的黑白两道,各成一道,高举抱打不平的旗号,形成一方势力,有的真个成了令人谈及色变的人物。每到放电影的时候,各道人物聚集,各展身手,荧幕下的演出比电影本身还要跌宕起伏。

这时候,街上来了一位自称嵩山少林寺的俗家弟子,他在集市上打了几套拳脚,劈了几块砖,打着倒立走了三圈,观看的人围了好几圈。虽然围观的人不少,喝彩的却一个也没有。他那功夫比起《霍元甲》《少林寺》《白莲花》中的人物都有相当的距离。我们满脑子都是大英雄、大侠客,区区一个只会几套拳脚功夫的人,怎能将我们这些见多识广、金睛火眼的虢王人糊弄过去?围观的人嘻嘻哈哈笑着就要散去,此人抱拳说:“各位大哥,赵某来到贵地,不图别的,只为能收几个徒儿,教会他们拳脚,不受人欺负。我也看出来了,贵地是出人物的地儿,没有几下功夫,怕是要吃亏。有看得起赵某的,今晚上起,在建筑队后院的麦场练功,不见不散。”

傍晚,我和弟弟、雅琴、秀萍十几个孩子来到麦场,在麦秆堆里翻跟斗,打车轱辘,蹦跳着,欢腾着。正欢实着,就见从麦场一角,一排队伍正扎着马步一步一冲拳,喊口令的正是集市上表演功夫的赵师傅。

弟弟一下子就冲进他们的队伍,马步扎好,一步一冲拳。马步冲拳是基本功,父亲为了我们能强身健体,早就开始训练我们扎马步,对空冲拳。我们绵软无力的马步冲拳和电影电视上演的铁砂掌、降龙十八掌的威猛相比,索然无味、无趣。迫于父亲的威慑力,我们每天坚持站在炕头上,当然父亲在家时,我们会自觉地站在地上,遵循父亲的教导冲拳。弟弟大呼一声“力拔山兮气盖世”,使足了力气打出第一拳,细听能听见风声;第二拳尚可坚持马步冲拳的原则,可已无拳头与空气的摩擦声,眼看着走了“时不利兮骓不逝”的套路;到第三拳已跌入绵绵无限的气场中,身随拳动,颇现“骓不逝兮可奈何”的无奈;第四拳人随拳倒,念叨一句“拳儿拳儿奈若何”后便扑倒在炕上。我从第一拳起就没有弟弟的爆发力,动作不如他标准,却能打一百个甚至更多绵软无力的绣拳来。打过了一百下,身上热乎乎的、心里乐滋滋的、眼神亮晶晶的。身经百战的弟弟完全不在意对空作战的无奈,他说:“英雄豪杰在奔腾不息的历史长河里不过就是一朵浪花,你再能耐也就是一个水泡泡,还想兴风作浪?看你腰来腿不来,偃旗息鼓吧你。”

弟弟凭着讲评书练就的能耐,伶牙俐齿,说起话讲起理来一套一套的,令我非常羡慕。见他佯装“醉卧炕头”,半睁着眼斜睨我,我就将最后一拳赏给他……这样无趣的拳法如今被赵某人率领着的孩子们打出来,竟然有一种气势,自然吸引了我们,令“拳儿拳儿可奈何”的弟弟主动投入他们之中。加入他们队伍的人越来越多,全是清一色秃头小子,女孩子跟在他们旁边好奇地看着,小声地讨论着,也有大人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观察。

赵师傅威风凛凛地站在队伍前,铿锵有力地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师傅,我教你们拳脚功夫,只能用于强身健体和自卫,不许欺负别人。你们师兄弟之间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互相鼓励,必须下苦功夫学习中华功夫,以后弘扬中华功夫……今天,师傅给你们表演一套九节鞭,你们好好学基本功,学扎实了,师傅就把这套鞭法一起教给你们。”

说罢,赵师傅背着胳膊粗的铁鞭站到场子中央,由慢到快把根长鞭甩得呼呼作响,鞭子像巨蟒般围着他的身体上下飞舞,整个人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这也就罢了,他不停地闪、转、腾、挪,那鞭子随着身体的摆动扫向东南西北各个方向,把我们吓得抱着脑袋连连后退,生怕被那铁家伙扫到身上。我一边防备着自己不要受伤,一边还担心着鞭子挥舞得这么快要怎么样才能停下来,停下来的时候,会不会打到他自己,他要是被打伤了,那该多疼。

菩萨保佑!当赵师傅背着鞭子又站到场子中央的时候,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所有的人都鼓起了掌,他的徒儿们眉开眼笑,围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摸着那根乌黑发亮的九节鞭,师傅长师傅短地问这问那,好不亲热。这天晚上,八位家长给自家孩子在赵师傅这里报了名,每人每月十元钱。弟弟空有一腔热忱,却没有家长付钱报名,悻悻地跟在正式学徒身后,小心翼翼比画着拳脚。我觉得凭着弟弟的资质和父亲给他打下的基础,他报名参加武术班肯定会出类拔萃,可是怎么向母亲开口要十元钱呢?

我们原打算只是过来饱饱眼福,压根没想到要花钱。十元钱对于我们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何况我们家要盖房子借了别人很多钱。母亲平日里每花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怎么可能让弟弟花十元钱学武术呢?暗暗替弟弟可惜,估计他是要大大地哭闹一阵子了。

令我不解的是,弟弟回到家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没有跟母亲提与武术相关的一个字。他比平时更认真地听刘兰芳播讲的评书,骑着竹棍当快马,拿着鸡毛掸子当马鞭,一会儿匍匐在“马”下,一会儿飞身在“马”背,手夹“飞镖”,驾着他的“快马”在院子里来回奔跑,回头大喊一声“看镖”,跟着甩出手中的木镖。

看他玩得热乎,我干脆充当追赶他的大将军,在身后喊道:“嗨!看你往哪里逃?”

弟弟更来劲了,加速奔跑,又一声“看镖”。我急忙躲闪,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镖。“黄毛小子,你给老夫站住!”我决心捉住他,看他怎么办。

眼看将他逼到墙根,他不但不减速,反倒加速跑上墙根,借着惯性上墙,两脚用力蹬墙,回身一脚,我被结结实实踢倒在地,他也摔在地上。我疼得要哭,他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拍拍手说:“咱这招‘回马脚’不错吧。”一看我的眼泪已经哗哗而下,他叹了一声:“怪不得说习武之人,宁肯受气,也不能打妇孺老幼、病残乞丐和出家人,说到底你也是妇孺。”

“你是什么习武人?习武人像你这样偷袭吗?”我硬生生收回了眼泪。

“明人不做暗事,我已经给你说看镖了,怎么说是偷袭?”弟弟急了,脸涨红了。

“你踢我这一脚事先没说好,不是偷袭吗?再说,你发镖了吗?撒谎!”我明知评书里并没有说回头踢人是要通知对方,可是我实在是被他踢得胸口憋堵。

“我没撒谎,那叫兵不厌诈,我怕打着你才没发镖。我踢你是试验了一下罗成的回马枪,我又没有抢,只是用‘回马脚’踢了你一下,谁叫你躲不开来着。”弟弟拍了拍身上的土,略有歉意地说,“还疼不?下次我用‘回马脚’时告诉你。”

我点点头,说:“咱爸说古代习武的人不肯用暗器,不得已时才用,出手的时候一定要先通知人家,不然不符合侠义。”

弟弟说:“我知道,暗地里害人不得好报。我记着呢,放心。”

我退出操练场,弟弟继续来来回回跑得满头大汗,我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只能暗暗地跟着,看他究竟想干吗。

第二天一早,弟弟鬼鬼祟祟躲着我和母亲,从衣柜里拿了一身衣服包好,用麻绳斜绑在肩上,又找了一块红布,剪成一寸宽的布条绕头一圈系好,把结转到侧面,手提着削好的木剑,四下里瞅瞅,蹑手蹑脚出了门。我悄没声息尾随其后。

弟弟出了家门一路往西小跑,经过信用社、图书馆、虢王小学,又继续将防疫站、医院逐一抛向身后。后来他停止奔跑,开始行走,可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眼看离家越来越远我越来越害怕,大喊一声:“谢海涛,你给我站住!”

他愣了一下,回头看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就知道你是跟屁虫。”

我一把拉住他,厉声问:“你想干吗?要去哪儿?”

他将头一甩,挺了挺身,目视斜上方,拖长音调说:“你看我这打扮,像什么?”

“日本武士?”

“你什么眼神?我怎么会当日本武士?哇呀呀,气死吾老爷了……”

我仔细打量:“还是像日本武士!”

弟弟放下端着的架势,一把扯下头上的红布条,气急败坏地说:“这是绿林好汉上山拜师学艺的装扮!”

“拜师学艺?你上哪个山拜师学艺?”

他斜睨了我一下,重新绑好布条,端好架子,骄傲地说:“当然是嵩山少林寺!”

“啊?你要离家出走?爸妈不打断你的腿才怪!”

“哎呀,嘘!”他一把拉住我,四下里看了看,神秘地说,“你小声点,这事你得替我保密。等我学好了功夫立马回来,那时候爸妈一看我跟薛丁山一样银盔亮甲、英武神威也就不生气了,就是生气打我,我有铁布衫功罩着,也不疼啊!”

我哭着说:“你想学功夫可以跟着赵师傅学,干吗要走?你不能走,现在就回家去。”

我这一哭,弟弟懊恼地扯下红布条说:“算了算了,回去!”

回家的路上,弟弟嘟嘟囔囔地说:“赵师傅的功夫比起少林寺师傅的功夫差远了,他收那么多钱,不是好师傅,你见哪部电影、哪个评书里说少林寺的师傅问人收钱了?都是学成武功后送给徒弟好兵器、刀枪不入的防身服。哪有武功高超的师傅跑到镇子上给人教功夫?真功夫都在深山老林里面,不可能在咱虢王的集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