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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虢王
1.37 第三十五章 看电视兴高采烈 成叛徒垂头丧气
第三十五章 看电视兴高采烈 成叛徒垂头丧气

周家忠厚,仁及草木,故能内睦九族,外尊事黄者,养老乞言,以成其福禄焉。

——《毛诗》

我们觉得顶紧要的是去政府看电视。有人看见政府买了电视,打开就能看,跟小电影一样。我们十几个孩子兴高采烈、叽叽喳喳涌入政府大门,在大院内一个房间挨一个房间找电视机。正找着,一位穿四个兜灰色中山装的人冲我们招手,把我们带到一间很大的房子,靠墙的方桌上有一个小电影正哇哩哇啦唱戏。“中山装”对我们说:“你们是不是找这个?”

我们使劲点头:“就是的。”

“中山装”点点头:“也就街娃子天不怕地不怕,不怕坏人把你们拐了去。就这儿看吧,下次想看,让大人带着来。”

我们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去,说什么压根听不进去。等到电视里的人和我们说晚安的时候,我们还是不情愿回家,坚持要看霍元甲练了迷踪拳后变成了啥样。我们正充满对霍元甲的热爱和对日本武士的仇恨,怎么舍得离开呢?

“中山装”哭笑不得,指着满屏幕的雪花说:“今天所有的节目都演完了,这雪花有啥好看的?”

我们坚持看了一会儿电视屏上哗哗作响的雪花,确信看不到霍元甲,才恋恋不舍地出来。天啥时候变黑的?我们出来多久了?母亲一定到处找我们,她都急成啥样了?我害怕了起来。弟弟一路摩拳擦掌,打着迷踪拳就冲到了家门口。门上锁,母亲肯定到处找我们去了。天黑成这样,她去哪儿找我们了?我不敢哭,弟弟不敢放声哭,愧疚得跟什么似的。

起先还英勇无比的弟弟紧紧拉着我,我搂着他,让他不要害怕,哄他也安慰自己说:“放心吧,一会儿妈妈就回来了。”

弟弟靠着我:“万一妈妈一生气不要我们了怎么办?”

“怎么会呢?你忘了,上次下大暴雨,妈妈找不见你,哭成啥样了,说我们有个三长两短她可怎么活。没有我们她都活不下去,怎么会不要我们呢?”

“那她咋还不回来?”

“一会儿就回来了。”

“姐,会不会有鬼?”

“有也不怕,咱没做亏心事,鬼不搭理咱。”

说着话就瞌睡了,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靠着门角就滑了下去……

再睁开眼睛,已是阳光普照。太阳透过玻璃窗洒满了半个炕,我看向弟弟,他也正眯着眼睛看我。听到脚步声我们相视一笑,赶紧闭上眼睛假寐。脚步声近了,停在炕跟前,我生怕被母亲识破问起昨晚的事,紧紧闭着眼睛,心里却无来由笑得翻江倒海。我盼望母亲赶紧走开,不然我会憋不住笑出声来。

“想笑就笑吧,看把你难受的。难不成今天都不起床了?”母亲的声调柔和,并无指责。我“扑哧”一笑不可收拾,翻身坐起,倒在炕上。我笑醒了,弟弟还憋着气假睡,蹬了他一下,他借势翻个身又睡了。

我总是犯不该笑而笑的毛病,分明受了委屈在难过地哭,只要母亲说“要哭就哭个够,可别哭着哭着又偷着笑”,跟着话音,正在认真努力哭鼻子的我立马会觉得有千百个蚂蚁在脚心、手心、胳肢窝爬,挠心挠肺的痒痒。无论我多么难过多么疼痛多么生气,都会忍不住笑,又觉得不应该笑,就接着哭,哭上几声又笑,真个是哭笑不得。

母亲说:“你们以后再跑出去看电视不知道回家,就再别回来了。别叫他,让睡着,你跟我去伟秦家,听说有电视。”

“电视?”弟弟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我也去”。

伟秦家在我们家南门的斜对面,是他在台湾的哥哥回来了,乡亲们都来看,屋里屋外都是人,跟过年似的。到了他家的男人每人发给一支烟,女人和孩子一人一把瓜子或两块水果糖。大伙儿不是云山雾罩地喷吐烟雾,就是嗑着满口喷香的葵花籽,喜笑颜开地问着台湾的事,时不时惦着脚尖伸着脖子朝房檐下看。

我和弟弟不管三七二十一,哪儿人多就往哪儿挤,挤进去一看,乐了。一台电视机放在房檐下的木桌上,里面正在咿咿呀呀唱戏。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弟弟大声喊着要看霍元甲:“霍元甲和日本人今天正式比武,我们要给中国人擂鼓助威,打败日本人。”弟弟说着就拉开了打拳的架势,很多人笑了,有人喊换台,把霍元甲给找出来。

找了半天不见霍元甲,我们失望极了,嘟囔着说这个电视机不如政府的那个好,政府的电视上有霍元甲。伟秦的哥哥笑呵呵地看着我们,一边给我和弟弟的兜里装瓜子和糖,一边说全国的电视节目在同一时间播放……我很快被电视里敌人鞭打地下工作者,让他指认谁是共产党的情景所吸引。弟弟的亮嗓门跟着响起来:“去台湾的都是祖国的叛徒吗?”

热闹的空气骤然沉寂了。人们的目光“唰唰唰”利箭一样射向弟弟,也射向伟秦兄弟俩。伟秦笑了笑,正要说话。弟弟又说:“当叛徒没啥不好,敌人来了投降敌人,八路来了再把情报告诉八路,就不会受皮肉之苦了。”

人们哄然大笑,说弟弟要是生在战争年代,八九不离十会变成叛徒。弟弟脸红了,我拉起他的手逃离了伟秦家,训斥他:“你怎么能当那么多人面说当叛徒好呢!”

弟弟甩开我的手,理直气壮地说:“本来就没啥不好的,你看去了台湾的,抱着电视机回来了,咱镇上没去台湾的英雄,都成一个个驼背老汉了,还黄埔军校呢。”

我生气地说:“黄埔军校怎么了,那是一座好学校,不是谁想去就能去。乡巴佬能去黄埔军校读书说明了不起,你能成你去黄埔军校看人家要你不!”

“干吗不要我?我长大了就去念黄埔军校,让你看看。”

“你这个叛徒,软骨头,还想念黄埔军校,做梦吧!”

“谁说的?我看不过他们挨打才那样说的。”

“反正你说当叛徒好,大家都听见了。”

“你不讲理,大坏蛋,我不理你了。”

“不理就不理,谁稀罕,我还不想理你呢。”

“哼!”

“哼!”

母亲不知啥时候回来了,看见我俩又在吵架,没好气地说:“长点骨气,谁也别理谁,坚持两天一天,半天都行,看还能吵起来。”

互瞪一眼,我去找秀萍玩沙包。

弟弟气喘吁吁跑过来:“快走,图书馆放电视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我们五个人直奔图书馆而去。图书馆的左邻是虢王小学,右舍是信用社,穿过我家院子,再斜穿马路就到了图书馆。图书馆院子里有十来个人围在电视机旁,这个图书管理员从来不让我们看里面的小人书,我们私下里叫他“铁公鸡”。“铁公鸡”正小心翼翼地看护着电视机,叮咛我们只许看不许摸,谁要是摸了就不许看电视。这一招对绝大多数人是管用的,但对少部分人说了也白说。弟弟趁他转身的时候摸了一下电视,跟着就有好几个摸了电视,摸过电视的他们冲着我们伸舌头做鬼脸,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心满意足地找地方坐在砖块上看电视。

看完《霍元甲》,乐滋滋往出走的时候,“铁公鸡”拦住了我们,他说每人交两分钱才可以回家。

我们把兜翻过来倒过去掏出洞来也找不出一分钱。他看着我和弟弟说:“你俩前阵子不是卖水了吗?”

“钱给我妈了。”

“铁公鸡”冥思苦想,对我们说:“你们晚上继续来看,把钱带上,看一次两分钱,两个人一块儿给三分钱。”

我们一伙儿人非常生气,他用政府的电视机给自己口袋挣钱,说啥也不能如他的愿,偏就不来看,看他挣谁的钱!我们畅快淋漓地假想着说着“铁公鸡”挣不到一分钱气急败坏的样子,几个人笑得直拍着大腿,前仰后合。

傍晚,弟弟在家门口逡巡着,瞅着图书馆大门抓耳挠腮。他悄悄问我:“想不想看霍元甲今天和日本人比武?”我犹犹豫豫点了点头,连忙补充说:“但是咱不能去,称了‘铁公鸡’的心。”弟弟神秘一笑,附在我耳边说……我迟疑着问他:“行吗?”他拍拍胸膛说:“看我的。”

弟弟大摇大摆走进图书馆的西隔壁——学校,我担心着他,在家门口不安地张望。半天不见他出来,我大着胆子跑到学校门口往里看,出来一个老师,他刚要张口问我什么,我吓得跟老鼠似的一溜烟儿跑回家,继续在门口张望。有人陆陆续续往图书馆走,“铁公鸡”把着铁门,只留开一条缝隙,谁给了钱就让谁进去。我犹豫着走到门口,“铁公鸡”的手在我面前展开,我陪着小心说:“我不进里面去,站在门口看行吗?”“铁公鸡”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说:“在门口看交一分钱。”说话的工夫,我瞥见了从墙的豁口处溜进图书馆里的弟弟,他正藏在水泥乒乓球台下,冲我做了一个鬼脸,又把头缩回去了。他是要等着《霍元甲》开始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电视上,他就溜出来和大伙儿坐到一起大大方方地看电视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不放心他,对“铁公鸡”说:“我给你一分钱站在门外看。”我和弟弟两个人一个门里偷偷摸摸,一个门外伸着脖子,一起看着《霍元甲》。

精明的“铁公鸡”很快就发现了暗藏的弟弟和另外两个伙伴,揪着耳朵把他们撵了出来。因为弟弟的原因,我羞臊得不行,像自己被撵出来一样,不好意思再去看电视。弟弟他们害羞了两天没去,第三天,他们带上钱,大摇大摆地踱步到看电视的人群中,一屁股坐了下去。打这儿起,他们有时候付钱看,有时候潜伏,被揪出来了就赖,赖不过去了才交钱。他们互相揣摩对方的心思,天天上演一出猫捉老鼠的游戏,将“敌进我退,敌退我追”的作战策略演绎得越来越纯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