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乐施小善能持久　滥助闲懒防败家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

——《周易》

暑气催熟了玉米，它们像待产的孕妇，腆着肚子站立成排。一阵风过，路面的灰尘轻盈地飞舞，沿路的玉米上浮着一层厚厚的尘土，风一过，抖掉一层，又披上一层。南飞的大雁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一队一队地飞远……目送它们到天边，看看前面挥动短锄挖玉米的父母各自把挖下来的玉米铺成一排。母亲挖一会儿，回过头来开始掰玉米，还叮嘱我不要把玉米把儿掰得太长。我恰是把玉米从杆上扯下来，带着长长的把儿。天黑的时候，北沟挖下来的玉米全都掰完了，攒成一堆，父母把玉米秆一捆一捆抱在田头，靠塄立着，过一段时间晾干后运回家。

回到家里天早黑了，饥渴难耐，咕噜咕噜喝足了晾好的蜂蜜水，肚子打鼓一样叫着。母亲烧着汤时，去从篮子里取馍馍，愣了一下，又赶紧取面盆舀面粉和面。父亲提醒母亲：“都晚上了，随便烧点汤就成，又是和面、醒面、擀面的麻烦。”

母亲明摆着是要烧汤的，突然又开始和面，肯定事出有因。我拿过母亲放在一边的篮子看，早上还满满登登的篮子此时空空如我瘪瘪的肚子。这肯定是我那乐善好施的宝贝弟弟干的。他一定是板凳摞板凳取下来篮子，把馍馍全给了叫花子，还不忘爬上凳子把篮子放回原位。

父亲马上也猜到原因，笑着说：“这小子”。

正说着，就听见弟弟老远就喊着：“我饿了。”

我问他：“馍馍呢？”

他捂住嘴巴，见父母都看他，只好说：“给叫花子了。”

“全给了？”我抱着最后一丝丝希望，哪怕留几个也行。

“来了好几个，好可怜的，有老爷爷，还有小娃娃，我就给他们分了，他们挺高兴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看父亲。

我嘀咕着：“你是党国佬的儿。”

“你胡说！你瞎说！你是大坏蛋！你才是党国佬的儿！”弟弟气急败坏地跳起来。

虢王的孩子都不情愿被喻为是党国佬的儿，这是比败家子更严重的称呼，比用鞭子抽还疼。

党国佬足智多谋，深受康熙帝器重，告老还乡之时，大模大样拉了十牛车的东西优哉游哉招摇过市，引得同朝为官者很气愤，他们一再上书弹劾党国佬贪污受贿、鱼肉百姓。康熙爷开始不以为意，随着弹劾的人越来越多，只好传口谕搜查党国佬的十辆大车。言官们冷冷的目光穿越紫禁城，飞至十辆满载的车上。谁都清楚，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只要搜查到任何蛛丝马迹，都可作为贪污受贿的凭证，就算你有千张嘴，也叫你张不开。

结果令大家瞠目结舌，大失所望。十辆密封严实的车里装的全是木柴、石头。国佬说家住秦川，满眼黄土而无砂石，索性带这些返老还乡，以固房舍。事实证明了国佬果真是清正廉明的好官，是朝廷的栋梁，康熙爷重赏国佬，文武大臣为表示歉意，每人备了一份厚礼送给国佬。此事一时间成为广为流传的佳话。

党国佬衣锦还乡，却发现多年来自己忙于天下大事，疏于对儿子的教导。终日里游手好闲、吃喝嫖赌俱全的儿子压根不拿他这位国佬当回事。国佬气恼归气恼，儿子终归是儿子，舍了什么也舍不得他。国佬殚精竭虑筹划在他百年之后，怎样才能让这个锦衣玉食、好吃懒做的儿子不至于饿死街头。皇天后土，天可怜见，他将众官僚的赔情钱和康熙爷的赏赐一部分埋在大门内的照碑下，另一部分藏在屋顶的每一根柱子下。他以过人的智慧对儿子进行了预测，儿子在穷困潦倒变卖家产之时，无论卖什么都先得拆照壁，不然出不了门。故事的发展如国佬预料，儿子很快就将家产挥霍殆尽，他把目标锁定到房舍。有人建议他拆房卖木料之前先拆照壁，先人的地产好歹留着。公子语不惊人死不休：“哪里还需要拆照壁，太麻烦了，房舍院子一起卖……”国佬的儿子最终饿死街头，连皇上都敢算计的聪明绝顶的党国佬千算万算，也抵不过败家的儿。

从此，谁家要是出了好吃懒做、败坏门风、好逸恶劳的人，一律被称作党国佬的儿。我这么说弟弟，他急红了眼，还搬出父母做挡箭牌，说他们从来都给叫花子吃的。

我拿出姐姐的身份教训他：“你见谁把馍馍全——给了人？人家都切馍片给，你给一个也就算了，谁像你这个党国佬的儿，全——给了人。”我把“全”字拖得长长的，咬得重重的以示气愤。

弟弟反唇相讥，一撇嘴：“我愿意，我就给，给，给，你咋的了？”

“你给，你能，那就别回来要吃的，去问叫——花——子要，都在他那儿呢。”

“好了，快过来吃饭。”母亲用实实在在的饭，把我们忙不停的嘴巴给堵上了。

我何尝不知，弟弟对于叫花子的态度，父母亲一直是默许的。父母常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人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弃脸面于不顾，拖着打狗棒乞讨呢。所以到了我们家的叫花子，忙的时候母亲会拿了馍馍让我和弟弟送过去，再舀一碗麦子或面粉倒进他们的布袋里；清闲时，母亲会做饭给他们吃。遇着父亲在家，他和叫花子拉家常，问他们家乡的情况。说得投机时，干脆炒了花生米，喝起了烧酒。父亲曾让叫花子喝醉而不能行走，让麦客喝多而不能干活，都成了镇子上的笑话。遇到这样的叫花子朋友，临走时，父亲常把一笼蒸馍全给了他们。极善于模仿的弟弟把父亲的举止完全看在眼里，发挥得淋漓尽致，做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次远远看到叫花子的影儿，他就屁颠屁颠跑过去像迎接大人物似的，把他领到母亲面前。父母不在家，他自作主张尽其衣襟一搂，全给了。

我讨厌弟弟不管不顾一股脑全部施舍的行为，源于一次他给叫花子给吃食时被赶集的人看到，他们窃窃私语，说虢王又出了一个败家子。我生怕弟弟真的成了败家子，可是他又不听我的，只能打口水战。

起初被父亲听到，他意味深长地说，男孩子要大气，小家子气的人长大了没啥出息。我自然听出父亲的话外之意。有父亲支持弟弟，我还能说什么呢？热衷施舍的弟弟在没有叫花子的时候，把家里能用的、能吃的全拿出去分发给小朋友。常常是父亲往家里买什么，不出两天，东西便换了主人。父母亲舍不得尝一口的吃食，我这边才宝贝似的品着，发现周围的大小孩子都和我一样在吃，还笑着说：“你们家的东西真好吃，你爸爸真好。”我再问母亲要，母亲会吃惊地发现全没了。

此类事件越来越频繁地发生，父母觉察出矛头有些不对，警告弟弟要善于识别，不能当滥好人。弟弟依然我行我素，把父亲买给我们的小人书全送了伙伴，想看一本都找不到了。准备用来做门轴上转动的铁球不见了，捆东西的长绳不见了……但凡丢了东西，都是着了弟弟的道。父亲请人来干活，怎么都找不到零件，提溜着弟弟从别人家找了回来。父亲情急之下，骂他是党国佬的儿。

党国佬爱犊之心，让虢王人引以为戒。做父母的不断用党国佬的故事教育下一代，让我们知道爱的种子只有撒在田里，勤于剔除杂草、浇灌、施肥才能收获。若撒向沙砾，再怎么期待，也只能抱憾了。

母亲说：“播种和施舍本无错，错用了地方，错给了对象，便种下了祸根。”

父亲说：“建国军民，教育为先，一家之长，再忙也不能耽误对子弟的教育，步党国佬的后尘。”

母亲说：“千金散去还复来，本着善心善行慷慨做事，因缘总要相会。李太白的千金散去，慷天下之美酒慨了肠胃，只能潦倒而去，谁见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