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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虢王
1.35 第三十三章 名“永梅”欢天喜地 谢“黎明”失而复得
第三十三章 名“永梅”欢天喜地 谢“黎明”失而复得

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礼记》

我终于把七零八落、东倒西歪的部首一笔不落凑全了,展展地伸个腰,可脑海里浮出来的问号金光灿烂地挂在了墙上,为什么我要叫黎明?姓谢是荣耀的事,那么起这样难写的名字是专门为难我的吗?一个“黎”字把我折腾了好几天,不是忘了禾苗就是忘了给禾苗浇水,不然就把浇水的人给丢了。这是谁琢磨出来的字?我暗下决心,等我以后有孩子了,绝对不起这么难写的名字。我想给自己换个好听又好写的名字,想了半天,终于蹦出一个——“永梅”。母亲教我的诗里面就有一句,“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梅花不怕冷,我叫了永梅,也不怕冷了,再说了,“永梅”才像女孩子的名字,谢永梅,永远像梅花一样,多好听。就这样了,我叫谢永梅,至于以后我孩子的名字还是再慢慢想吧,最紧要的是先把这个新名字写会,求母亲给变过来。“永”字我是会写的,再学一个我喜欢的“梅”,怎么着也比“黎明”好听、好写。

我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念叨着新名字去找母亲,走一步,念一遍,生怕丢到路上。“黎明,你看我的荷包多好看。”雅琴满脸喜气地跑到我跟前,洋洋得意地挺着胸膛,她胸前红艳艳的细绳吊着的金黄色的心形荷包正散发着浓浓的香味。我使劲吸了吸鼻子,全身香了个遍,却满不在乎地看她一眼:“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有,这就问我妈要去。”她撸起袖子给我看她手腕上缠绕的彩绳,又弯腰提起裤腿,细白的脚腕上也拴着彩绳。她依依不舍放下裤腿和衣袖说:“这些你都有吗?”“当然了,我妈每年都给我们做,今天她去场里的时候我还睡着,没来得及戴。”“那,这个你有吗?”雅琴像变戏法似的,从裤兜掏出来一个鸡蛋,又把拿着的粽子放到我鼻子底下。“我爸说过以后要养很多鸡,到时还怕没鸡蛋吗?”在我的心里,父亲承诺的那些鸡已经下了很多很多蛋,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说完这句话,我的肚子叽里咕噜叫起来,饿得直流口水。我一溜小跑到了场里。

自从分了田,母亲种啥成啥。今年的油菜迎来特大丰收,母亲包着粉色的头巾,在摆成大圈套小圈的油菜场上抡着连枷,连枷一下一下落在铺展的、熟透了的油菜上,菜籽稀稀拉拉掉到场上。场中心已经堆了一大堆黑油油的菜籽,看来母亲已经打过好几遍,快要收工了。母亲一步一步挨着打一圈儿,用笤帚把落下来的菜籽扫出来,攒堆到中心,重又翻一遍刚刚敲打过的油菜,继续弓着腰,抡着连枷。刚成熟的油菜籽储满了黄澄澄的油分,它像恋母的孩子赖在荚内不肯离开,母亲要像拍打孩子身上的土似的让它们自行滑落。若想把菜籽全部归仓几乎不可能,但母亲一定是要把损失降到最小,像现在这样打一遍只是些零星的菜籽,她却还在反复敲打。

汗水顺着母亲的耳根往下流,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鼻尖上簇拥着许多细密的汗珠,水人儿似的母亲嘴唇干裂发白,面无表情,机械地抡着胳膊……

别人家场上抡连枷的全是男人,女人们正提了饭菜和水在阴凉处招呼着他们吃饭、喝水。鸡蛋和粽子的香味飘得满场都是,我使劲吸了几下鼻子,忍住了馋。母亲给我和弟弟说过,三岁看大,八岁看老,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不能看见好吃的、好喝的就要,不但不能要,别人给都不能接,不然就是没骨气、没出息。我和弟弟的骨气被母亲故事中的英雄豪杰、圣人贤人锻造得结结实实,风雨不透,想想以前院子里谁家做好吃的送到嘴边我们都能做到视而不见,闻而忍住馋,拒绝送到眼前的食物。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就悄悄告诉母亲:“妈妈,我想吃咱们家的某某……”这样一说,就好像我们家真的有了一样。母亲会搂着我们轻轻说:“我娃乖,我们会有的。”一次父亲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本小人书。小人书上有一个小孩子,要什么大人就给什么,后来他非要月亮,他的爸爸搭着梯子去摘月亮,爬到一半掉下去摔死了。我和弟弟非常生气那个贪得无厌、不顾父母死活的孩子,什么能比父母的生命重要!

正在给自己的肚子说骨气、讲出息的时候,弟弟一颠一颠跑过来。他抱住母亲的腿,眼泪汪汪地说:“妈妈,我饿,我想吃咱家的鸡蛋,我还想吃咱家的粽子。”我与饥饿对峙半天的力气分崩离析了,没打一声招呼一溜烟逃跑了。于是,也眼泪汪汪地说:“妈妈,我也饿了,我也想吃咱家的鸡蛋,还有咱家的粽子。”

母亲背过身,用衣角擦擦眼睛,好半天才回过头,蹲下,一手揽一个,把我们拉在胸前,擦去我们的眼泪,眼睛红红的,说:“妈妈不好,没给我娃做饭,咱家的鸡就快下蛋了,到时候天天煮鸡蛋、炒鸡蛋给你们吃好不好?你们乖,再忍忍,这天说变就变,要是下雨了可怎么得了!”看着天边逐渐变黑的乌云,我们识趣地退到一边。母亲又抡起连枷的时候说:“你们再长大点,给妈烧一口热水喝,妈就知足了。”

紧要关头,父亲骑着自行车赶了回来,接过母亲手里的连枷。母亲用手背抹抹额头上流下来的汗,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提着父亲带回来的鸡蛋和粽子,我拽着母亲的衣襟,我们要回家吃饭喽。我和弟弟一路蹦跳着,叽叽喳喳,走着走着,我一下捡到了丢了老半天的名字。我把新名字告诉了母亲,母亲盯着我看了看笑了,说:“好吧,跟你爸爸商量商量。”

自从我捡回来丢了的名字,就再也放不下了。本来已经能凑齐笔画的“谢黎明”被梅花挤得没地方放,又开始丢“禾”丢“水”丢“人”,而那些梅花在心里生了根,香在鼻尖,绽放在目光所及处,连梦里都是一片一片像彩霞那么好看的梅花儿,把我的心给挤得满满的,熏得香香的。母亲耐心地给我讲“黎明”的由来和寓意,说黎明和我同时诞生,应时而起,家境一年比一年好,路越走越亮堂。我说是挺好,可是比不上“永梅”好听。父亲说,自古“萍”“梅”为人称赞,各有特性,梅为四君子之一,凌寒独立,傲骨留芳,才子都作文赞美,抒发情怀。母亲说,女孩儿家温顺才是福气,不需要那样刚烈的性格。我不服气,悄悄告诉母亲:“不需要为啥还要赞美”?母亲笑了,抚摸着我的头对父亲说:“不过就一个名字,难得她有这个想法,活在性情中,不委屈自个儿,也没啥不好。”父亲看看我,犹豫着说:“你生在正月,虽已立春,寒意未减,需要火来煨着。你实在喜欢梅,就随你吧,红梅似火,勉强不悖五行。”我低着头,开心地笑了。母亲看着我也笑了,刮我的鼻子,说:“记牢新名字,可别给忘了。报名的时候,我给老师说你的大名叫‘谢永梅’。”我开心地点了点头,一溜烟儿跑了出去,出门口时隐约听见父亲说:“怕她受不住。”

跑出家门,一只小麻雀在地上蹦着,我欢快地去撵它。它飞起来,却飞不高。我伸着两只手跑着、抓着,麻雀飞不动了,我也跑不动了,我鼓起最后的力气跑过去,将它捉住,笑眯眯的以胜利者的姿态对着它黑亮的眼睛说:“我叫永梅,你叫黎明,记住了吗?”小麻雀惊恐地挣扎着,两只大麻雀在我头顶飞来飞去,不停地叫。可能是小麻雀的爸爸妈妈在叫它吧。我松开手,小麻雀“扑棱”扇了扇翅膀飞起来,跟在大麻雀身后跌跌撞撞向前飞去,很快不见影儿了。

夏收后,母亲笑逐颜开,着手准备我上学的用品。一个花布书包,一把铅笔,最吸引我的是绿莹莹的小兔子转笔刀。母亲在兔子耳朵上钻了一个小洞,穿上绳子,给我戴在脖子上。这只转笔刀是父亲给我的礼物,父亲又给我做了算数梯,比上次丢了的更精致、更漂亮,没事的时候我就上下拉小竹棍算算术。上学可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母亲带着我去报名,老师说我看起来有点小。母亲说家里没人带,整天在外面疯,还是学校好。老师问我会不会数数,我说能写到一百,还能背唐诗。又背了几首诗,就算是正式入学了。母亲长长吁了口气说:“妞妞上学了,再不给风吹日晒了,再不担心人贩子了。”我郑重地声明:“妈妈,我不叫妞妞,叫永梅。”母亲怜爱地说:“永梅,可要记牢了。”

我万万没想到,老师点名的时候,我真的又一次丢了名字。

老师点到谢永梅的时候,一个细声细气的答“到”声从我脑门后飘出来,震了我一下。我蒙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了。老师点完名问谁还没有被点到,好几个声音说:“黎明,黎明没有点到。”老师哦了一声,看着我说,你还是叫谢黎明吧,叫谢永梅的同学光咱们班就有两个,全校好几个。排座位的时候,我和永梅一个水泥桌子。那时候,我们全班,哦不,全校同学都姓谢,我甚至以为全世界的孩子都姓谢,互相之间直呼其名。

作业本发下来,我的本子上被老师写上“谢黎民”。我用橡皮使劲擦老师写错的第三个字,擦不掉,就用舌尖舔舔橡皮,蘸上唾液继续擦,勉强擦掉了。我用铅笔写了一个大大的“明”字,有太阳、有月亮、有希望的名字说什么也不能再被改掉了。

我真庆幸用了原来的名字,因为这个叫永梅的同桌上课老睡觉,趴着睡还不过瘾,她干脆钻到石桌下的暗角坐实了睡,被老师发现后揪出来狠狠教训了一顿。第一次考试她得零分。以后每想此事,我都感谢老师恢复我原来的名字,不然会不会和同桌永梅一样钻到桌子底下睡觉?会不会考零分?我问她考不好妈妈打不打,她说不打,她爸妈都不认识字。

从那会儿开始,我再不羡慕她的名字了,几乎忘了自己曾经多么热烈地渴望叫一个和“梅”相关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