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学市匠心灵手巧　当神仙鸡犬升天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周易》

父亲请了同族的人来家里，屋子太小，早先来的还有四把折叠椅坐，后来的就只能站着或蹲着。志峰把坐在椅子上的人拉起来，把椅子合上打开几次，连连点头说：“爷，这椅子从哪儿买的？给咱说说，给我先订上一批。”

“你说这椅子还行？”

“做工细致，式样好看，这椅子拿到集市上肯定好卖。”志峰一边说一边扒拉椅子看。

“那要是集市上的门面房就开在自个儿家，会是啥情况？”父亲笑着问。

“那要咋开？”伟秦、志峰异口同声。

“说来也不难，把咱们的后院起下去，大门朝北开，门面房就盖在北边。”

“爷，那半座院子起码要起下去两米，话说回来，我们把房子盖到哪儿，集市就能拉到哪儿？我们又不是神仙。”几个人摇头，显然不赞成。

“就说你想不想在自个儿家里做生意？”父亲一脸不容商量的神色。

“想啊，那谁不想，可再想那也是白日梦，就是神仙这么说，我还得考虑考虑。”

“神仙哪有工夫管这些俗事，我看着以后集市会以北面这条公路为主，咱这后院就成了中心，盖好的房子想出租就出租，想自个儿干就自个儿干，待在家里就能做营生。这样吧，赶明儿起，谁家需要土就从我家后城墙挖，招呼着点南街西街的乡党都来挖。”父亲说。

我和弟弟面面相觑，秀萍、雅琴她们高兴地跳起来：“噢，噢，噢，挖土了，噢，噢，噢，拉土了，盖房了……”

在虢王这块风水宝地上，每一个小孩子都知道土地是命根，但凡是块土，都要长粮食。大暴雨冲出来的水洼、渠边、地头、路边都是谷物，要找出来一块空地供家家户户用土分外艰难。

我担忧地看着父亲。

志峰还是拿着那把椅子不放：“爷，帮我联系下，我想订一批这样的椅子。”

“你呀，小打小闹是块料。那椅子是爷做的，你想咋订购？”

“不可能！”这是回应父亲的，“这是细活，有一丁点差池就铆不上，螺丝就这几个，凳面还稍向上倾斜，防止坐久了下滑。这独具匠心的活儿，你不可能知道，更别说做了。”

父亲笑了：“这个是小伎俩，琢磨琢磨就成，你要真喜欢，我教你。我是真想让你往后看几年，你那对双胞胎全指望你呢，咱也留不下啥给娃，这点宅基地就是咱的宝贝了，要用好了该多好。”

玉茂说：“爷的话我也不信，没法信。志峰，咱两家把院子换一下，你的后院给我，我的前院给你，省得各占一长溜，想盖个大房也不成。”

志峰说：“成。”

在一边玩闹的小军突然安静了，问：“那以后集市要是像我元爷说的拉到北边了，全成你们家的了，我家咋办？”

父亲欣赏地看一眼小军。志峰向他吼道：“大人说话，碎娃嘴别长，你知道啥？”一把把小军轰走了。

我家后院一下子热闹了。虢王镇东西南北街的住户几乎全体出动，从城墙处挖土垫城壕，垫平实了，一趟一趟往家运土。每个人都欢天喜地、眉开眼笑、说说笑笑，像过节似的。

有人说：“爷，你看土里埋的这些青砖瓦块，可不就是富贵人家才用的，穷人家哪里用得起这些，所以这后院十有八九埋了宝贝，你让我们挖土，可不要把先人埋下的宝贝也让我们给挖走了。”

父亲笑着说：“这要是自家的，谁也拉不走，不是自家的，再怎么也藏不住，谁挖出来谁拉走。”

我们撵着热闹钻，在拉土的人中间跑来跑去，男孩子提起一条腿斗鸡，女孩子捉迷藏，大人们低头弯腰捡砖头、瓦片或挖土装车，吼几声秦腔，唱几句歌，来来回回不亦乐乎。

很快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开始在我家后院踏胡墼，这实在是很好玩的。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一会儿提着石锤在模子里活蹦乱跳地踩踏黄土，一会儿又跳在模子外提着石锤往实里夯，夯瓷实了，就蹲下去用手抹掉模子边上的碎土，拆开模子，端端正正露出来新生的长方形胡墼。他抓起瓷实的胡墼摆在一边晾晒，再接着填土、踩踏。我站在前后院的临界处，居高临下看着摆得整整齐齐的胡墼。它们一排排站立得跟士兵似的，太阳光被它们均匀地切割成一道道或高或矮的影子，匍匐在地面，亲密地重叠在一起，我高大的影子站在它们前面，挥动着双臂，像兵马大元帅似的指挥着千军万马……高高在上的感觉就像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似的。再看有节奏地跳着踏胡墼的人，觉得他们像是拜师学艺的武士，旁若无人地苦练武功，待到学成下山，就可以逍遥江湖，那么他们用来修炼的胡墼，就成了抢手货。可惜胡墼重，我搬不动，不然我们就可以摆迷宫，像诸葛亮的岳父黄承彦那样摆个八卦阵来玩捉迷藏。

抬眼见身着青色道袍的阴阳先生衣袂飘飘地捧着罗盘在我家前后院转悠，我立马弃梦从道，跟在老神仙身后，盯着看金光闪闪的罗盘，见那指针来回摆动。以前看见别人家盖房子，看日子，请道人，把道人供奉得跟神仙似的，那热烈轰重的场面惹得人眼馋，却只能远远看着。今天我不但可以大摇大摆跟着老神仙看个仔细，还可以说藏了很久的疑惑。

“为什么村里人都当您是神仙呢？您会驾云吗？”

道长捋着胡须微微一笑，朗声说：“女娃儿，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成精成仙，都是自己招来的。贫道此生做善事一千三百件，立志成仙，现在还是凡夫一个。”

那大家都说您是神仙，我们都很敬仰您，这是为什么？

“娃儿，一个人修成神仙了，他家的鸡鸭犬马都跟着成了神仙，那你说他家的人成仙不成仙？”

“鸡狗都成仙，人当然成仙了。”

“那你再说，大伙儿希望多一个人成仙不？”

“那当然了，可以跟鸡犬一样飞到天上当神仙？”

“哈哈哈，蛮灵气的娃儿。”

第一次听人夸我伶俐，还是老神仙夸的，我高兴得眼泪都要滚出来了。受了道长的鼓励，另一个疑问跟着就蹿了出来。一千三百件善事？那是多大的善事？要天大的本事才能做到吧？有没有近路抄呢？我想起了搭桥的彩虹，问老神仙：“用一千三百件善事搭成一个很高很高的梯子，就可以爬到天上去当神仙是不是？”

老神仙笑了起来，胡须跟着一翘一翘的，可亲又好玩，干脆拽着他的道袍打开了话匣子，继续问他：“做够了善事就能爬到天上去？”老神仙颔首，看看瓦蓝瓦蓝的天空，说：“当神仙是以后的事，但是必须从现在开始做每一件事都要存好心，日行一善。”

“谁给记数？计不计坏事？”弟弟不知什么时候窜了过来，抢着问，“什么事是善事？什么事又是恶事？”

老神仙端详了弟弟片刻，点头说道：“娃儿，人人头顶三尺有神灵，自会录人罪过、记人功德，自己也可以记数。”

弟弟大大吃了一惊：“每个人头顶都有神灵？就是说，我们到哪儿都有神仙在头顶保护我们？”

“无量天尊！要想造化深，福气大，主要看存心。祖师爷钟离教吕祖点铁为金，可以救济世间。吕祖听说五百年后铁恢复本来面目，便不学点金术，担心会害五百年后的人，这便是神仙的存心。”

“神仙爷爷，有啥法子能存神仙的心呢？”

“贫道与你们有缘，今儿个就和你好好说道说道，看看有没有修福成仙的窍门。”

“啊？是真的耶！那岂不是比当武林高手强多了？”我说着看向弟弟，弟弟瞪大眼睛，拉着神仙爷爷的手恳请：“爷爷，我要好好跟您学。”

“学什么？”

“当神仙！驾着云彩，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比轻功强多了。手一摆，倒下一片，什么厉害的武功也抵挡不了，那该多神气！”弟弟咧着嘴笑眯了眼睛，好像他已经是神仙的样子。

老神仙摇摇头：“娃娃，你这么想当神仙，得先做个好孩子，再按贫道叫你的法儿做，这样天上的神仙通通知晓你是个有志向的孩子，就会派天神跟着你保护你了。”

“神仙爷爷说在我头顶三尺有神仙，你也是。”弟弟摸着自己的头顶，看着我的头顶。

老神仙微微笑着：“贫道教你们念《太上感应篇》，用心念，用心做，有病了能治病，没病能成仙。”

“那我们能多叫些伙伴来一起念，以后一起当神仙吗？”

“有缘的自会来，无缘的随他去，根熟了缘不请自来，不用叫了。”老神仙含笑颔首。

我和弟弟用心地跟着老道念。

“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道则进，非道则退……夫心起于善，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或心起于恶，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之。其有曾行恶事，后自改悔，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久久必获吉庆，所谓转祸为福也。故吉人语善、视善、行善。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凶人语恶、视恶、行恶。一日有三恶，三年，天必降之祸。胡不勉而行之。”

老神仙要走的时候，我和弟弟万分不舍，一人拉着他的一只手，用眼神哀求母亲，想把老神仙留下来。母亲对老神仙千恩万谢，一手拉起一个，把我和弟弟拉回她身旁，给老神仙鞠躬，目送他飘然而去。弟弟“哇”地哭了，我别过头不理母亲。

母亲看了我们一眼，转身往回走，我俩顾不上生气，跟着就撵了上来。弟弟边哭边说：“老神仙还来吗？”

母亲瞅了我俩一下，说：“你们只想自己，是不是自私了？”

“我们还没变成神仙，你就让神仙爷爷走了。”弟弟皱着眉头，一脸怨气看着母亲。

“为了自己当神仙，就不让神仙去跟别人结缘了吗？”母亲侧身问，“自私自利的心这么重，怎么能成仙？”

“我们喜欢老神仙，喜欢和他在一起，不全是为了当神仙。”我说真心话。

“那也不能因为自己喜欢就生起贪恋，老神仙对咱这儿盖房子的人都很重要，既要选在农闲的时候，又要避过雨季，还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冷。选不好日子，有可能让新盖的房子因为暴雨、连阴雨坍塌，那就半途而废了，咱把老神仙留下来，能成吗？”

“人家就是不舍得嘛。”弟弟嘟嘟囔囔，我低头不语。

母亲拉着弟弟的手说：“天底下你们喜欢的不计其数，都能揣自个儿兜里？”

我和弟弟理亏，不吭声了。母亲又说：“我刚听你们念叨着‘夫心起于善，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或心起于恶，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之。’那你们说，心起于贪，贪虽未为，什么随之？”我俩面面相觑，同时看向母亲，摇摇头：“老神仙没说。”母亲一笑，说：“贪心变饿鬼，当然是饿鬼随之。”

“啊？”我们伸伸舌头。贪心这么可怕，那还是让人人喜欢的老神仙和大家在一起吧，那样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好神仙在我们身边保护我们。我们对于老神仙的尊重，与世代生活在虢王，生活在关中平原上的人们一样，深沉地恋着，炽热地爱着。《太上感应篇》像黑夜里的明灯，在冥冥之中指给我们光明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