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学哭丧声震四邻 念佛号泣送奶奶
劫由业成,业由心生。欲回劫运,须正人心。世风未转,劫运难回。苦因不拔,苦果难出。
——《无量寿经》
雅琴的爷爷午饭后往起一站,一头栽下去,再没醒来。没过多久,雅琴的奶奶跟着也走了。来探望的老人们抹着眼泪说他们是脱离苦海到天上享福去了。
雅琴的姑姑们来吊孝,在城门口披麻戴孝穿戴整齐,手绢捂着下巴,声调高扬地发出第一声哭:“哎——娘——哎。”家里人听到了动静,赶紧有人过去接。一个哭着,一个搀扶着,她们步履踉跄,三步一停,一停哭唱完一整句。那哭声抑扬顿挫,连哭带说。我仔细听,终于听清楚:“哎——娘哎——我苦命的娘哎——你咋忍心丢下我就去了……”之后便是重复这个词儿,但调儿又变了。能说的还会哭诉爹娘一辈子的辛苦,哭他们没能享一天福,只是这样的唱词在我听来和秦腔戏文一样,都是听不清楚。
雅琴的姑姑多,哭丧的声音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卧病在床的奶奶叹着气说:“我死了连个哭丧的都没有。”我赶紧说:“奶奶不会死的,我们不让你死。”
奶奶擦着泪花花却咧嘴笑着说:“傻孙孙,人老了都要死,早点死是福气,病快侠地拖着,我遭罪,你爸妈也遭罪,早死早解脱。”
“死了要不动才不遭罪。太婆告诉过我,人死了八个小时不能动,那时候是身体和灵魂脱离的时候,像乌龟脱壳一样痛,不过要是念佛号的话就能减轻痛苦,才能往生到阿弥陀佛那儿。奶奶走的时候,念不念阿弥陀佛?”
“念,奶奶念,你也给奶奶念。奶奶这辈子没好好惜福,把上辈子、上上辈子积下的福都花光了,什么都没给你们留下,后悔也来不及了。奶奶现在没福了,病就多了,这是因果,是报应。”
“奶奶别害怕,妈妈天天都给你念阿弥陀佛,让你早点好起来呢。以后我也帮奶奶念阿弥陀佛,奶奶自己念就好得更快了。”
奶奶伸出枯瘦的手,有气无力地笑着:“好,奶奶悄悄地念,你别告诉别人,奶奶争强好胜了一辈子,不想被人笑话。还有,奶奶早想明白了,生死对每个人都不是遥远的事,生和死是同时存在的,只要不被眼前的儿女情长和眨眼的快乐牵绊住,才是一个人,面对生死的功夫。奶奶没啥牵挂的,你记得奶奶的话。”
“好的,奶奶,我记住了,也不告诉别人。”我想想哭丧的场景,非常替母亲发愁,我得替母亲做点什么,于是我恳求奶奶:“奶奶,我想求您一件事,奶奶答应不答应也都别告诉别人,行不?”
奶奶慈祥地看着我,点点头:“我娃乖,你说,奶奶不告诉别人。”
“拉钩!”我伸出小拇指。
奶奶用小拇指钩住了我的小拇指,我放心了,附在奶奶耳边悄悄说:“奶奶,你要是死了,别让我妈妈哭丧,跟唱戏似的,听不懂。有的人哭丧的声音太难听了,我们在一边忍不住偷偷笑呢。”
奶奶笑得连连咳嗽,眼泪都出来了。母亲急急跑过来问:“娘,咋了?”
奶奶摆摆手:“没事,和妞说说话。一眨眼的工夫她都这么大了,多乖啊,也懂事。”
母亲迟疑地看看我,确信没事,才又出去。
门外哭丧的人戴着的孝帽与宽大的孝服连为一体,腰上用麻绳系着,像戏服似的。她们从城门口被搀扶着哭到家里,仿佛是要活不下去了,继续在灵堂前的麦草上跪着哭,坐着哭,鼻涕眼泪都流到手绢上。劝说的劝着劝着情不自禁也哭起来,两人一起哭一会儿,互相劝一会儿,又哭一会儿。等下一个哭丧的来了,又开始一起哭。我仔细听着她们一个又一个的哭声,有的清脆,有的洪亮,有的沙哑,哭声由高到低连续不断,似乎有源源不断的真气始终如一供他们用。哭声呼天抢地、悲痛欲绝,像是要活不下去的样子,混合在一起,声势跌宕起伏。很多人在一边跟着抹眼泪,我也觉得死去的人怎么那么狠心走了,留下他们可都怎么办呢?看着她们,我又开始替母亲发愁。母亲平时说话都很细柔,她怎么好意思跟唱戏似的迂回曲折地放声大哭?她没有力拔山兮的气势,所以哭声也一定是细细软软、凄凄哀哀,甚至可能是只掉眼泪不出声的那样。如果是那样,可不让人给笑话死了?虽然已经和奶奶拉钩了,可是真的没有人哭丧怎么办?
正担心着,城门口突然传来嘹亮的唱哭,那声调清澈透亮、悠扬婉转,具有穿透力,直钻到人心里。所有的人屏住呼吸,分辨是哪里来的亲戚,有人已经站起来要出去接。我撒腿朝那哭声跑了去,除了我的宝贝弟弟,谁能有这样穿透的音质?老远就见弟弟站在城门的大石头上左手扶墙,右手捏着下巴,正扯着嗓子哭唱,哭一声看一眼,见我跑过来,他激动得脸都红了,哭也不哭了,从石头上跳下来忙着问:“咋样?我哭得像不像?”我没好气地说:“你等着挨揍吧,你哭什么哭?哭谁呢你?”弟弟一听明白了,傻了眼,撒腿就跑。
到了晚上我躺在炕上声唤。起初母亲没理我,听了一会儿就着急了,过来摸我的额头,又令我伸出舌头来看,问我哪儿不舒服。我只哼哼不说话。弟弟瞥了我一眼说:“她学奶奶声唤呢。”母亲照着我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啥都学。”弟弟冲我做鬼脸的时候,我一骨碌翻起来追打他。
弟弟在前面神秘地冲我招手,我悄悄贴上去,只见男人们围坐在灵棚里拉话儿。这有什么好看的,我转身要走,就听见里头有人说:“元爷费了那么大劲护着子宪和沃沃,我们要是像他一样护着就好了,说不定他们就不会死。他们活着可是咱全镇人的福气,咱们的老人哪能这么遭罪。唉,那时真是喝了迷魂汤了,硬是眼睁睁看着那帮兔崽子把恩人往死里整,咱愣是无动于衷,这是见死不救,临危而逃,多丢人!”
“谁说不是啊!人吃五谷,谁能不生病?哪家没让他们给瞧过病?我们还趁着元爷不在,不作为地当了帮凶。眼下元爷的娘眼瞅着有今天没明天的,上哪儿找他们那样好的大夫给瞧病,即便看不好能减轻痛苦也行啊!”
“要是他们都活着,得有多少人跟着享福,大人娃娃有个头疼脑热也不犯愁了。真要是有后悔药就好了,我吃它一桶,把沃沃和子宪给保住。”
“那世道让人身不由己,硬是把好人往死里逼……报应啊,真是报应,啥事能没个由头。”
太稀罕了。原来大人也有做错事的时候,而且是很多大人一起做错了事,又聚在一起悄悄地后悔呢。沃沃和子宪是谁啊?跟神仙似的。令我和弟弟更为好奇和惊喜的是,父亲一直在保护这两个神仙似的人物呢,父亲岂不是太了不起了?可是再了不起到底还是没有救了神仙的命,我遗憾着大人们的遗憾。因为父亲的保护行为让我暗暗挺了挺胸膛,心里甜润润的,对子宪和沃沃也升起了由衷的敬佩,我和弟弟也不怕黑、不怕鬼了,在那儿一直听下去。
原来,虢王住着一户中医世家,他们祖祖辈辈行医济世,是虢王方圆百里的健康保护神。传到沃沃这代,他一如先祖那样刮风不倒,下雨不怕,只要病人需要,寒暑往来,无病不医,无求不应。他只恨没有孙悟空翻筋斗云的本事在病人需要时霎时就到,他只恨没有分身术能同时到达需要他的每个病人身边。沃沃常跟乡亲们说,吃饭就是吃药,五谷杂粮是粮食,也是药,要会吃,会吃了身体各个经脉都畅通无阻,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千变万化不离其宗。身体各个器官和谐了就是健康的,中医就是要调节全身各个器官达到中和,保持通畅。无论自然的、社会的、个体的都一个理。通情达理,讲求道义,合乎自然规律,啥时候也不会跑东跑西偏了方向。
子宪为人襟怀坦荡、秉性正直,曾任两省省长,在民间有极好的口碑。他在宝鸡禁烟时铁面无私,让那些种鸦片、吞鸦片、贩卖鸦片的人闻风丧胆。然而,军阀统治、割据混战的局面令他心灰意冷,弃官回乡。一回到虢王,他就开了药铺,以行医济世为愿,给穷困的乡亲们贴补中药材。
子宪和沃沃都喜欢幼小的父亲。沃沃教他医术,子宪常常把父亲叫到药铺,教父亲画八卦、背卦辞,学得好就给父亲吃烧饼,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求父亲保密学八卦这件事。他告诉父亲,不懂《周易》的医生不是好医生,凡是名医必须懂《周易》,精通《黄帝内经》,这是祖先留给后人的宝贵财富。
父亲对这二位恩人爱敬有加,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在他服役离开陕西期间,这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被批斗,没多久双双丢了性命,他们的离世打碎了父亲的英雄梦。
我和弟弟打算弄明白父亲的英雄梦到底是什么,于是准备继续听下去,这时候安顿好奶奶的母亲找到了我们,她二话不说,一手揪一个人的耳朵把我们给提溜到了屋里,吓得我俩赶紧钻被窝睡觉。
奶奶的病情越来越重,大小便失禁,母亲从田里回来一头钻到奶奶房里,她没时间跟我们说什么,更别说和我们一起睡觉讲故事了。消瘦的母亲脸色蜡黄,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二舅赶集来家里吃晌午饭,坚决要把我和弟弟带回到他家。母亲看看弟弟,对他一万个不放心,把他留在了身边,我被带到了舅家。
到了舅家,每当别人问起我的奶奶,我觉得说奶奶大小便失禁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所以能逃避就逃避。盛夏的晚上,电闪雷鸣,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大人们抢收院子里的东西,还大喊大叫,大声唱念四字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冥冥之中,我仿佛听到天际间众多唱念佛号的声音在耳边萦绕,我随着这些唱念声,使劲地唱着、念着,谁劝也不听。
在这个雷电交加的夜里,倾盆大雨铺天盖地,母亲送了奶奶最后一程,眼看着朝夕相处的奶奶去了另一个世界……
奶奶头七的时候,我被带回到虢王,看到了一座新坟……我和父母、弟弟、族里的伯父、堂哥们一起,跪在奶奶的坟前。母亲小声念着阿弥陀佛,同族的长辈们在地上画一个“十”字,用圈儿圈住,把黄纸放在十字上点燃,每个人口中念念有词:娘,拾钱来;奶奶,拾钱来……纸灰随风飞舞,挂在树梢上,落在坟头上,奶奶怎样捡到这样的钱去花呢?这些钱只能在鬼道派上用场,为什么一定要我的奶奶去鬼道呢?
我想着和奶奶的约定,一心一意念着阿弥陀佛,送今世的奶奶,送生生世世所有的奶奶,一路好走。母亲告诉我和弟弟,七七四十九天内,一定要一心一意念阿弥陀佛,替奶奶消罪修福。
我们答应了母亲,认真地念佛号给奶奶。母亲因为伤心加上身体虚弱晕倒了。严重贫血的母亲被送往医院,母亲拉着我和弟弟的手,叮嘱我看好弟弟,我点点头。弟弟说:“我听姐姐的话。”
我牵着弟弟的手回家,在煤油灯上烤馍馍,被突然回来的父亲制止了。母亲不放心,硬让父亲回家照顾我们。
元诚俩兄弟一批下新庄基就搬离了,辉先生家三弟兄在他们的父母亲去世后分别搬到了各自的新家里。这座曾经居住着十几户人家的院子只剩下我们一户人家了。我和弟弟进出院落可以自由自在,再也没有了公鸡撵着啄,长嘴猪扑上来抢食,进进出出都很安全。可是,总觉得少点什么,这么大的院子静悄悄的、空荡荡的。
母亲轻轻啜泣着,说奶奶断气后她助念的时间不足八个小时天就亮了,出出进进那么多人,没有办法继续念“阿弥陀佛”,没有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把孝尽圆满……
父亲安慰母亲:“娘在家寿终正寝,又有你助念,这样的福气不知道几世修来的,哪里能要求十全十美呢?”
母亲含着泪点头:“这都是佛菩萨的安排,我们人是左右不了的,只能随缘了。”
……
父亲母亲商量着去做绝育手术。
母亲问:“咱做了吧?反正也不想再要孩子了,妞和涛儿健健康康的就阿弥陀佛了。”
父亲说:“做吧,说心里话,妞要是男孩,我当初连涛儿都不想要。”
母亲点点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么穷困的日子是怎么活过来的,我们咋养活了两个孩儿?”
偌大的房子里,躺满了做完绝育手术的妇女。病房里安安静静,大人小孩都压低声音悄悄地说话,生怕影响病人。因为大人神色的凝重,每个人走路都像在探地雷,不弄出一点声响。母亲吃着父亲送过来的红糖荷包蛋,跟父亲说:“没啥事,咱回家吧,在这儿躺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