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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虢王
1.32 第三十章 换芽麦始知天灾苦 听“高产”方晓人祸危
第三十章 换芽麦始知天灾苦 听“高产”方晓人祸危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六韬》

我写得密密麻麻的字就像在粮站内外密密麻麻排队交征购粮的农人似的。播下秋种的农人们从四面八方拉着装满麦子的架子车,赶着驴车,驾着马车,披着漫天的朝霞一路吆喝着、说笑着,在太阳完全蹦出树梢的时候就赶到了虢王镇粮食收购站。交粮的队伍已经排到了马路上,后来的靠马路边放稳当车子,叮嘱家人看着,自己挤到前面看情况。一看轮到自己交粮还早,天也还早,就和认识不认识的拉上了话,只需三两句都变成了熟人。

“收成咋样?”

“唉,一半都出芽了。”

“粮站不收芽麦,留着自个儿吃。”

“吃芽麦好过饿肚子,我们家已经磨了新面,就是粘牙,别的没啥。”

“没错,只要不饿肚子,芽麦就芽麦,肚皮一看是粮食,就能给咱一个好身体,它才不管是熊掌还是鱼翅,是芽麦还是玉米,管饱就成。你家一亩田打多少?”

“五六百斤吧,你家呢?”

“也就六百斤。”

“哄谁呢?镇上的麦子产量啥时候下过六百五十斤,咋能和我们一样呢?又不是高征购那会儿,怕啥?今年是芽麦,你想多交公家还不让呢。真是的。”

“哄你干啥?咱镇上真有亩产八百多斤的,还都是好麦子,一粒出芽的都没有。”

“谁家祖上烧了高香?有这么好把式的爷们。”

“她家,”有人拉过我说,“她家的麦子一粒出芽的都没有。”

“元爷家的女娃?”另一个人端详了我一下说,“元爷?他咋会务农?他不在家,就靠一个妇道人家,两个碎娃,咋能种好麦子?难不成我们种了一辈子田,还不如个连犁铧都不会套的工人?”

“人不服人不行,偏偏就是元爷家今年大丰收,现在咱还是琢磨琢磨怎么用我们的麦子换元爷的好麦子当种子。”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爷爷捋着花白的胡子缓缓说道,“人在睁眼闭眼中一辈子就过去了,咱一个个种田的有闲工夫的时候琢磨琢磨,这世上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就说公粮吧,从高指标、高征购到边收、边晒、边征购、边入仓,直接导致多少人饿死,真是想都不敢想,可是它刚刚发生过。现在又回过味来了,觉着承包到户这条路能行,让咱搞承包。古时候,哪个朝代种田不是自上而下把田分到农民手里,再自下而上交公粮的?折腾来折腾去,还是老祖宗的法子管用。”

“不管谁的法子管用,最要紧的是我们要换好种子,先保住明年的收成。”

“不知道是啥品种,怎么个换法。”

“我爸爸说谁想换就去换,一斤换一斤。”我终于插了一句话,话音一落,有人说:“那不可能,娃娃的话不牢靠。”好几个人嘀咕着往我家的架子车方向疾步而去。

等我赶过去,父母亲已被围得严严实实,围着他们的每个人都怀里抱着、手里拎着麦子。我跳起来往里看,可着劲往里挤,终于看见了忙得不亦乐乎的父母和二舅。二舅拿着很长的秤称粮食,母亲撑着口袋装芽麦,父亲从我家的口袋里往外舀麦子给二舅称。这个情形我一点也不陌生,从小麦晒干拉到家里开始,就不断有人来换种子,来人一般说是几斤母亲就称几斤麦子给他,从不看他们的麦子是否出芽,是否够斤两。有人给母亲出主意说这么好的麦子一斤换一斤太吃亏了,换一斤二两或一斤半也不会有人说啥,更不能听他们说几斤就算几斤,万一不够斤两呢?母亲笑笑,说:“老天爷不亏咱,咱就不能亏人。换做是咱,也不好意思短斤少两去骗别人的,都乡里乡亲的,谁也亏不了咱。”

大人们忙着换种子,小孩子们热闹得攒聚在一起,在粮食堆里窜来窜去开心地玩着。真心希望这个一字长蛇阵的队伍一直这么排着,我们只管往人多热闹的地方钻,一边玩一边听稀罕的事儿。

有人正在说:“那时候人真是疯了,全国人都疯了,都不想想,一亩田不长根、不长秆、不长叶子,只长麦粒、米粒,长一层又一层,长一米高,也不够斤数。可还能上新闻,还有人去参观,毛主席都能信!见鬼了不是!”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另一个人把话接了过去,“那俗称演戏法,学名叫障眼法,我家亲戚说他们的亩产十三万斤的‘卫星’是把一百多亩的水稻选出长势最好的,已经成熟的禾苗连根带泥移到试验田。密集到了啥样子,你们知道不?小孩在禾苗上爬来爬去也掉不下来。”

“你就在这儿放‘卫星’蒙人吧,那还叫庄稼吗?那是木桩。”

“哈哈哈……”

那人不理他们,继续说:“为了将禾苗稳住,他们用木桩支撑后再用竹篾片拦腰,将田块分割成五六尺见方的格子,四周也用木桩顶实,这样禾苗便直立在一块一块的格子里。他们还在田头搭棚扎寨,成立现场指挥部,装有电话机,由大队干部日夜看守,派专人像照顾病人那样护理。”

“那不是发疯了吗?就这样子折腾也叫人难以相信亩产十几万斤的啊!”

“谁说不是呢?人家这个卫星是这么放的。亩产十三万斤,一个全省、全国、人类历史上空前的水稻亩产最高纪录跟孙悟空似的横空出世了。中央和区、地各新闻单位十六名记者参加了记者招待会。”

哟!”

粮食“丰收”了,似乎已堆积成山,无仓可放了,向国家多交征购粮是理所当然的。紧跟着就是国家的高征购了。虚报的数字,要用粮食去兑现,公社都没法用粮食完成分配的任务。当权的极尽所能,想方设法让农民交出粮食,恨不能庄户人变成机器,不吃不喝只会干活。为了完成任务,粮食成熟的时候,很多省份采取了就地收割,就地征购,就地入库,入库封仓。封仓还不算,挨家挨户搜,把一点点糊口的粮食全给搜了去,人喝西北风能活吗?

“你这么说小心给你扣上反动派的帽子!”有人善意地提醒正说得情绪激昂的汉子。

汉子撇撇嘴继续说:“谁不知道那是个弄虚作假的年代,人家能放‘卫星’,咱就不能说说放‘卫星’?我家河南的亲戚近二十口人,就活了一个,跟谁理论去?”

一位捋着白胡子的老爷爷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慢悠悠地说:“咱们是有福的人,生在这个福地,没遭那么重的罪,这是先人积下的阴德护佑着咱,虽说苦也没有被饿死。咱们省的干部好啊,他是担着风险尽了最大能力护着咱老百姓,我家老婆子天天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他们。”

“人是不能忘本……”

这些话把我炸蒙了。在我的意识里,知道许多人如我的外婆、舅舅、姨妈们一样,忍饥挨饿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却不曾听谁这么细致地说这个凄婉无奈、荒唐又真实的故事。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里没有被空放的“卫星”伤及性命,真的是太不容易太万幸了,难怪父母总是不厌其烦叮咛我们做人要言必行,行必果,言行一致。这样难懂的话我今天总算是弄明白了,他们是吃了空放“卫星”的大亏,怕我们重蹈覆辙呢。

我终于也原谅了母亲一件事。

那天我在集市上捡了两毛钱,高高兴兴拿给母亲显摆。没想到母亲大为生气,质问我是不是从父亲的口袋里拿的。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令我不解的是,我无论怎么解释,母亲都不信。她说做错事没关系,只要承认了也是好孩子。我把头扭到一边,我生气母亲这么不讲理,我怎么可能承认捡到的钱是从父亲口袋里拿的呢?父亲丢两毛钱就一定是我捡到的这两毛钱吗?更可怕的是,父亲回来后,和母亲两个人一起质问我,到了晚上,让我站在门外好好反省,直到承认错误才能进屋。

黑漆漆的夜晚像个面目狰狞的巫婆,仿佛要一口吞掉我,又像是要一把抓走我。难不成秀萍当初就是这样被抓走的,而不是被拐走的?秀萍回来后一直对她怎么丢的又怎么回来的避而不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

我哭着拍打家门:“开门,快开门,那两毛钱是我从爸爸口袋里拿的……”

我明白了母亲为什么对说假话疾恶如仇,虽然她冤枉了我,我也不怪她了。如果有这样的坏毛病不改,再说点别的什么谎话,就可能会带来一场可怕的灾难……

如果天下人都能相亲如父母孩子,天下人就能相爱如一家人。谁能让自己亲爱的家人受苦受难呢?过去的,让它永远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