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五道分明，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

——《无量寿经》

出门看天气，进门看脸色。农人们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看天。大人们看天，我就比他们更勤勉地往天上看，用目光捕捉变幻莫测的云彩。我猜想天上有一个神通广大的神仙在统领三军，那些云朵才会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在不同的时间穿不同颜色的纱裙。尤其是天边华贵绚丽的彩霞，那耀眼的壮观的美艳，把人的魂都能摄了去。

“早上朵朵云，下午晒死人。今天可以放心晒麦子了。”母亲说着，又看风向，我顺着母亲的视线看见树杈上的鸟窝有三只嫩黄的小嘴大张着：小鸟孵出来了……

我知道，母亲大半年的辛苦就靠这几天收粮归仓。我要帮母亲抢收粮食，再诱人的小鸟、再好看的黄鼠都不会牵动我。我学着母亲的样子看着朵朵云彩，祈祷天公作美，千万别下雨，一本正经地说：“天上鲤鱼斑，晒谷不用翻。走，捡麦穗去。”我挎上篮子和很多孩子一起去捡麦穗，我们要在大人们抢收麦子、碾场、晒麦子、归粮无暇顾及遗落的麦穗时，自发去麦田里捡麦穗。带秆的麦穗捏在手里，只有麦穗头的放在篮子里，手里捏不住了，就用麦秆打结，捆扎好放在一边，篮子里的麦穗满了，就把捆好的一把把麦子摁进篮子，一直摁到笼把，最后只有挤出胳膊粗细的空隙挎住篮子。我们满脸汗水，一路嬉笑，蹒跚着挎着篮子走向麦场，把结结实实的一篮子麦穗交给母亲。

当我把捡好的麦穗连拖带拽地交给母亲时，亚梅笑着说：“婆，娃长大了，能搭手了。”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母亲笑着把麦穗倒下，叮咛我：“别跑了，回家看看奶奶去。”我跨上篮子回家，有人见了说：“篮子能把你拽倒，还捡啥麦穗啊。”我见奶奶睡着了，干脆把篮子放在奶奶屋里，赤手跑到田里，在烫脚的麦茬地里寻觅落下的带秆的麦穗，一根一根在手里紧紧攥着，等到麦秆越来越多攥不住时，就学别人的样子捋出几根秸秆一圈圈缠紧，放在树下再去捡第二把。等扎好了第四把，我就一手拿两把麦子，哼着小调，晃着两个小辫，顶着太阳，踩着稀疏的树荫蹦跳着回家，想给晚上回家的母亲一个惊喜。

院子里静悄悄的，树上的知了也休息了。我轻轻经过熟睡的猪，看自家房门依旧挂着锁，奶奶的门也上锁了，手里攥着的麦子该放到哪儿呢？如果从住房的窗户塞进去，刚好掉到炕上，麦芒清理不好会钻到身上。仔细观察、反复思考后，我搬来几块砖头摞好站上去，左手扒着窗台沿，右手捅破最下角的窗户纸，把麦子一把一把从新开凿出来的洞口塞进去，一股兴奋的、甜蜜的、快乐的情感充盈着我，我从砖块上跳下来，返身又跑到田里去捡麦子。我往返于家里和麦田，一把一把捡麦子，一趟一趟跑，母亲见我在烈日下满头大汗，多次劝我去树下凉快一会儿，我心里想那哪行啊，多捡一把麦子就能多一个蒸馍。有人笑着指着我手里攥的麦子说：“看你捡的麦子够不够蒸一个馍馍。”我的脸腾就红了。母亲赶紧说：“不少呢，够蒸好几个馍馍，就是大热天把娃晒的。”另一个说：“没事，你看她也没咋晒黑，这娃耐晒。”

田里的麦子已经全部收割，农人们一边赶牲口犁地，一边念叨着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下了雨就能按时点种玉米。我在还没有被犁翻过的田里捡麦穗，就听到远处隆隆的雷声，想起了“雷声绕圈转，有雨不久远”。我捏着手里不多的麦穗忙往回跑，半道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我的头上、脸上被砸得生疼，眼泪和着雨水滚滚而下，我哭着喊妈妈，可是妈妈在哪儿呀？我本想捡很多麦穗让妈妈晚上高兴的，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啊！泥泞、凹凸的路面淌着洪浊的水，哗哗响着，我滑倒在泥水里，爬起来接着往回走……有马车经过，有人跳下来把我抱上去，我不好意思哭，一下子又停不下来，就抽抽搭搭地低着头，不好意思看马车上的人。

在离家不远处，我从马车上下来，看到母亲站着雨里用哭腔喊我和弟弟的名字。我“哇”地哭了，跌跌撞撞扑了过去。母亲一把抱住我，立即问：“娃呢？”自从捡麦穗开始，弟弟就不见了，他饿了自个儿会回家找吃的，我压根没有留心弟弟。我惶恐地摇头。母亲把我抱回家，叮咛我在家待着哪儿也别去，等她回来。

母亲冲进电闪雷鸣的雨里，大声喊着弟弟，她瘦弱的身体被滂沱的大雨淹没了，好像老天爷撑开了天罗地网，把我的母亲吸了进去。我的妈妈呀！我溜出家门，去大雨中找我的母亲。街道的泥水已经淹到我的膝盖，我从泥里拔出脚又放进去，像蜗牛一样往前挪着，挪着。我已感觉不到雨打在身上的疼痛，满心装着被天掳走的母亲和跑丢了的弟弟。母亲要去哪里找弟弟啊？等我跌跌撞撞走了一百米，快到城门口时，只见街道的流水“哗哗哗”往城门的坡下翻滚着淌下去，我再走的话，很可能被水冲走，眼前的情景吓得我直往后退，一屁股坐到了泥里，泥水淹没了我……

我在泥水里挣扎的时候，被人提溜了起来。靠城门住的同族伯父打门里出来，一把从泥里捞起我，把我带到他们家。令我惊喜的是，弟弟也在这里，他正在吃馍馍。我立即想到到处找弟弟的母亲，“哇”地哭了。这么大的雨，这么大的水，母亲会不会被雨水冲走……正哭着，伯母从门外进来，她身后跟着母亲。母亲身上往下流着雨水，眼泪骨碌碌地淌着，还没走进屋里就一屁股坐在房檐下，六神无主、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我害怕。弟弟蹦了出来，跑到母亲身后，捂住她的眼睛说：“你猜我是谁？”

母亲愣了一下，一把抓过弟弟，紧紧地抱在怀里，喜极而泣，母亲呜咽着说：“你俩要是有事，都会要了我的命。”我心动了一下，我们的命怎么就是母亲的命？弟弟不服气地问：“那你老打我？”伯母笑着说：“瓜娃，打你是为你好，爹娘的心啥时候都在娃身上，你以后就知道了。”雨小了，母亲抱起弟弟，拉着我，在泥泞的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路是一样的路，因为和母亲在一起，心情与刚才有着天壤之别。我打心底里感谢老天没有把母亲网了去，也特别感谢大地没有把母亲、弟弟和我卷了去，我们又可以开开心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