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陇上麦客逢明雨 村内农人好经商
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
——《周易》
别人家已经开镰了,我家的麦子长势正好。听人说是父亲给麦田里上了充足的化肥,所以要比别人家的麦子晚熟。看着低垂着脑袋的长麦穗,父母的脸上喜气洋洋的。认识不认识的过路人都要驻足揪一个麦穗,搓好了仔细看看成色,一把扔到口里嚼着说:“这麦子长得好,麦秆低、麦穗长、颗粒饱、劲道足、晚几天熟。”
夏收的时候,从甘肃来了很多麦客。他们被欠缺劳力的人家请到家里割小麦。父母亲为了请麦客发生了争执。
母亲说:“就那点活儿,请麦客花那个钱干啥,让人笑话。”
父亲说:“你别逞强了,娘身体不好,已经够你操心了,夏收是出大力的活,你要累倒了,咱这个家就垮了。”
母亲故作轻松地说:“没事的,能省一个是一个,木头堆在别人家也不是个事,咱还要盖新房不是?”
父亲起身往外走,撂下一句话:“这事你别管了。”不大会儿,父亲带了一位年轻壮实的麦客到家里。
父亲当然知道我家麦子成熟的情况,不需要这么早请麦客,但是他怕上班去之后,母亲为了省钱不请麦客,还担心麦子熟了,麦客都让人请走了,到时候干着急没办法。于是父亲不顾母亲反对,带着选好的看起来年轻能干的麦客,在每块麦田里转悠了一圈,告诉他:“小伙子,好好干,一定不亏待你。”
晌午饭后,父亲上班去了。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风调雨顺是农人们期盼的,如若不能,关中平原有丰富的水利资源,农人们积极维护、保养着每一道大渠,每一条小渠。这些纵横千年的渠水默默地滋润着这片沃土。即使这样,关中农民还有一怕,他们最怕夏收时天降连阴雨。
农人们最害怕的事情在大家抢收麦子的时候降临了……
麦客失去了饭碗,吃住都成了问题。他们在镇政府对面闲置了多年的建筑队楼上楼下聚集着,眼巴巴地望着天……
黄昏时分,元诚一家五口人把做好的汤面条用扁担挑到建筑队楼下,飘香的面片即刻降服了麦客。他们纷纷从内衣口袋掏半天,摸出浸润着汗水的毛毛钱,数好两角紧紧捏在手心,使劲吸着鼻子嗅着饭香,排到面担子跟前,依依不舍地把钱交给立志,凤棠乐滋滋地盛碗面递给他。没多大工夫,凤棠的两大盆面卖完了。元诚适时地挑过来新做的面,新一轮排队买面条的麦客们自觉地排着队,队伍比刚才还要长。凤棠的牙齿一直笑得露在唇外,没机会收进去。
父亲请来的年轻麦客从集市上买了收音机,听着戏,哼着曲。无聊、压抑的孩子们一下子找到了乐趣,围在他的身边问东问西。我家的厨房围满了人,有跟他学说甘肃话的,有跟着收音机里唱秦腔的,你推我搡、嘻嘻哈哈,还故意拖长了音,怪声怪气模仿动物叫唤。正欢实着,立志稀罕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叫我和弟弟帮他们看着碗别让麦客拿走。难得立志能叫我们帮忙,何况是并肩作战,我们高高兴兴随他去了麦客中间。
一位又黑又瘦的老麦客,抖抖索索从包袱里掏出来又干又硬的干粮,用手掰成小块放进喝水的瓷缸里,怯怯地把缸子伸到凤棠的勺边小声说:“给我点汤泡,馍太硬,咬不动。”
凤棠舀了一勺子汤说:“一缸子面汤五分钱。”
老人家叹口气又缩回到原处,一点一点啃他的干粮。我指着我家的后院墙对他说:“你去我家,我妈会给你吃的。”他看了看我,摇摇头,往里面缩了缩。
第二天,雨还在下。有些人一看天一时半会儿晴不了,就把请回家的麦客给辞了,更多的麦客集聚到建筑队楼上,元诚家的生意从早到晚红火得不得了。弟弟混在麦客中间,和他们又说又笑,俨然是老朋友,是忘年交。他要是看到谁啃干粮,会趁凤棠不注意的时候替他们盛免费汤。有一位麦客带来的干粮长了毛,依然非常珍惜地用手护着,一点一点啃食,弟弟看见后,一把抢过来就给扔到泥水里。他拍拍胸膛说:“我爸说发霉的东西吃了会中毒,你不能吃。你去我家我让我妈给你饭吃。”那人摇头不去。弟弟说:“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弟弟拿来的馍馍很快就发光了。
第三天,雨依然在下……建筑队楼下多了一家卖汤面条的。
第四天,雨依旧下着……建筑队楼下有三家卖汤面条的。
淅沥的雨连天下着,熟透的麦穗低垂着脑袋,承受着雨水连绵不绝的负重,麦秆越弯越低,倒了下去。大片大片的麦子躺倒在田里,收到场上的麦堆被蒙上塑料布,强大的生命力让它们在温热潮湿的环境里重又发芽,倒在田里的麦子已经露出麦苗尖尖。农人的心被揪扯得生疼,眉头凝成了死结,上了年纪的老人才几天的工夫就驼了腰。中年人神情呆滞,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孩子们也郁郁寡欢、沉默寡言,好像长大了。
第五天,元诚家从供销社买了一台压面机,直接把锅支在了麦客们中间,一边压面一边下面,现做现卖,吃面的人每天都排着长长的队。每一个人眼巴巴看着天,从早到晚,从晚到早。
雨整整下了一个星期。终于,太阳像娇羞的新娘,先自羞红了一片天,渐渐探出一点头,最后鼓足力气一跃而起,跑过地平线、越过树梢,圆圆的、红彤彤的,挂在东方,霎时成了天宇的主宰,金光四射。
秦川八百里土地沸腾了。槐树上的知了躲在叶下,扯着嗓子欢叫。母亲麻利地戴上草帽,把绳索、镰刀、暖水瓶一应农具放进架子车,让我和弟弟喊在厨房听收音机的麦客赶早割麦子。我们从厨房一直找到奶奶的房间,奶奶呻吟着说:“还用找吗?肯定跑了。”
“为啥啊?他不就是来割麦子的吗?还没挣到一分钱呢。”我不解。奶奶疼痛地呻吟,没法回答我。
母亲听到奶奶的话愣了一下,自己又仔细找了一遍,沮丧地说:“我真没用,连麦客都看不住,真走了。”我们不甘心,前后院仔细找了一遍,不得不接受麦客逃跑的事实。不大工夫左邻右舍全都知道在我家吃住了一星期的麦客跑了,他们抱打不平,气呼呼地说:“要让我们碰见这个没良心的甘肃客,定要打断他的腿。”
母亲叹口气说:“算了,跑了就跑了吧。缘浅,上辈子欠下的。”
我不解地问母亲:“他干吗要跑?他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干活挣钱吗?一分钱没赚还买了收音机就跑了,跑到谁家不是干活?我们又不亏待他。”
母亲给我戴好草帽说:“可能觉得在我们家吃住了一星期,怕我们跟他算饭钱才跑了。也怪我,早点给他说清楚就好了,他这一跑还得躲着咱们,再找个活都难了。”
我和弟弟坐在架子车上,母亲拉着架子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田里。泥泞的道路上全是赶往田间的农人,放眼看去,大片的麦子匍匐在地,有人一边往起扶麦子一边抹眼泪。母亲的步子越来越快,我和弟弟真担心她脚下一滑摔倒了怎么办?总算到了田头,只见我家的麦秆端端正正站着,麦田里两个男人正弯着腰飞快地割着麦子。他们的身后,已有几十个麦捆站着。
那不是逃跑了的麦客吗?他怎么又叫了一个帮手?这么多麦捆,难道他们天一亮就开镰了?
母亲二话不说,跑回家给麦客取来饭食,戴好草帽先自割开了。两个麦客为了能更快地割麦子,把麦捆扎得很粗壮,母亲抱不过来时就拆分成两个装车。麦客擦汗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掌柜的,种得好厚实的麦子。”
这一定是要归功于父亲工作的电厂。从分田到户那天开始,厂里给职工买好化肥,用大卡车按照地址一户一户送到家里。尤其是庄稼需要增肥,可是化肥到处都买不到的时候,电厂送来的化肥越发珍贵。大卡车来送化肥的时候,母亲在田里干活,谁碰上谁就坐上大卡车到我们耕作的田里找到母亲,再一起坐大卡车回到家,一路和乡亲们打招呼,收获了村里人艳羡的目光。镇子上有不少和父亲一样的端铁饭碗的职工,而能把化肥送到家里的没有第二家。父亲说政策好,母亲感念领导好,我和弟弟觉得天底下父亲上班的电厂最好。
一处庄稼收割了就去另一处,抢收如火如荼。知了嘹亮地歌唱,路上被踩起一团团轻尘,惊起了一群群麻雀,顺手采一把野花攥在手中,被热浪簇拥着走在金色的麦浪中,沉甸甸的麦穗像一个个垂首听话的孩子。
相同的众多“草帽”散布在金色的田野里,他们弓着腰拿着镰刀“嚓嚓嚓”割着麦子,一顶“草帽”占一大片地盘,每顶草帽像春蚕似的,在金色无垠的“桑叶”上啃着各种形状。没有人抬头看路上的行人,我踩着麦茬朝麦海深处小心翼翼地走着。母亲正用左胳膊把麦子揽到怀里,右手拿镰刀从根部将麦秆割断,横放在脚面,用脚勾着麦子往前挪半步,弯腰去割下一抱麦子,又放到脚面。割完几抱,母亲抓了两把麦子拧成一股绳从麦堆底部穿过去,捆住麦子,手往回拽,膝盖往外顶,三下五除二就把麦子捆扎得结结实实,立在一边站着。这一连串的动作看起来轻松又顺畅,像玩游戏似的毫不费力。
镰刀是那样锋利,麦秆与之相逢便纷纷倒下;母亲的手是那样灵活,左扭右转就能结好捆扎麦子的麦绳;膝盖和手的配合默契,一拉一顶就能将蓬松的麦堆魔术般变成结实的一捆。母亲一路割下去,汗水一路淌下去,就有一溜麦子像士兵一样在母亲身后站岗。所有割麦子的农人身后,都有一排“士兵”。母亲终于站直了身子,捶了捶腰,往起抱麦子的时候发现了我。
母亲皱皱眉头,冲我挥挥手,用干涩的声调说:“去树底下凉快。”
我不解地问:“不是有麦客吗,为啥还要自己割?”
“这天还能闲着?去,一边凉快去。”母亲打发我去凉快,又勾下身子割麦子了。
这时候要有人经过我家田头,都要驻足片刻,由衷地说:“明年跟着你家选品种,你们种啥我们就种啥。”
母亲看看头顶的太阳,跑回家做好饭送到田里,两个麦客用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擦把汗继续低头吃饭,母亲满脸笑容在手心里捧着一捧光洁晶莹的麦粒,分别送到我和弟弟口里问:“香不香?”麦香令人口齿生津,我们还要吃,可母亲已经顾不上我们,又猫着腰割麦去了。长长的、丰满的麦穗在太阳的暴晒下谦卑地鞠躬,我俩又揪了麦穗揉碎了,吹去麦皮、麦芒,香喷喷、甜滋滋地吃着。
父亲骑着车子赶了回来,带回来白糖、冰糖、茶叶。父亲冲好了糖水和茶水招呼麦客休息,喝好了再干。我和弟弟蹭到跟前,父亲说:“剩下了你俩喝,剩不下,回家去喝。”
大热天的,不可能有剩下的糖水,明知家里只有生病的奶奶,回家能喝什么呀。只好咽咽唾沫,干看着。
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往田头抱麦子,联系了拖拉机拉到麦场里。
两个麦客不吭不哈埋头割麦子,吃苦自然不在话下。父亲说,中国大地上所有的劳动者都是踏踏实实、精打细算过日子,扳着手指算计着过日子,能省下一分钱便是一分钱。万不得已,谁能背井离乡去给人扛活,谁又能花钱雇人来家里干活呢?浸入了心计和血汗的黄土地,记载了几千年勤俭持家、珍爱万物的质朴生活,这些都是黄土地儿女最起码的做人底线。
请到各家的麦客们竭力干活,主家默不作声,女人炒菜时油倒多点、面下多些、招呼吃饭的声音响亮些、多跑两趟提些水喝,这是主家满意的征兆。麦客干活不利索,主家的脸色就很难看,面条里下几片菜叶,盐醋一搅拌,田头一放,爱吃不吃,这是主家不满意的表示,麦客得赶紧加把劲了。更有甚者,干完当天的活儿立马结算工钱打发了完事,不给改正的机会,第二天在集市重新找人。干得好的,在这家干,那家也看上了,赶紧约下来,干完了这家就去那家,免去了找雇主耗时间的麻烦。
这时候的娃娃们比平时乖巧,如若不然,大人就吓唬:“再闹,让麦客把你带走。”也许是这些话真叫我们害怕,我们见到麦客一般情况下都是远远地躲着,即使是请到家里来的,也只知道他是麦客,姓甚名谁全然不知。镇上娶不起当地女子做媳妇的,一般情况下会带甘肃女子回来当媳妇。甘肃的女子如评书里讲的那样,高挑的身材如弱柳扶风,翘而棱的鼻翼挺拔如蜡,水灵灵的脸蛋儿白里透粉,怎么看都像画里走出来的。长相俊美的她们一点儿也不娇气,个个吃苦耐劳、沉默寡言,生养两个孩子后就可以每年回一次娘家。等她们做了奶奶,便和镇上的其他老奶奶一样,带着孙子,拉开话匣子天南海北无所不聊。大概也只有到这个岁数,才意味着她们不再是来自甘肃的客人,而是虢王的主人,真正融入了这片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