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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虢王
1.25 第二十三章 战友情谊小帮困 桃园结义大流行
第二十三章 战友情谊小帮困 桃园结义大流行

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周易》

阳光明媚的下午,绿油油的麦苗儿把个黄土地打扮得生机盎然。父亲、母亲带着我和弟弟给麦苗儿锄草,母亲教我们辨认荠儿菜,父亲教我们拣灰条,它们都能拌成香喷喷的凉菜,刺儿草、碗碗草、兔儿草可以切细了拌着麸子喂猪和鸡,也可以直接拿了新鲜的给马、牛、羊吃。家里能养着大个头牲口,主人总是嗓门洪亮地吆喝着、威风凛凛地牵着、神气十足地骑着,好生让人羡慕。

弟弟想起什么似的,问:“狗吃不吃草?狗要是吃草咱就养条狗,我天天给它拔草。”

父亲哈哈笑着:“儿子,狗天生是吃肉的,它是人类最忠实的伙伴。”

母亲用探究的眼神看了父亲和弟弟一眼,咳嗽了一声说:“看,妞拔草多踏实,干啥就好好干啥,什么狗不狗的,把人能养活了就不错了,又不是家财万贯的大户人家怕丢东西,养狗干啥。”

正说着,志峰扛着锄头急匆匆走过来,他说:“爷,有两个大卡车装满松木停在家门口,到处找你,赶紧回去看往哪儿搁,人都等着呢。”

父母拔脚往家赶,我和弟弟跟在他们后面跑。气喘吁吁跑到家门口,卡车旁围着一队、二队的人,他们正从大卡车上卸木头,卸下来的木头已经放在海峰家院子里。海峰家与我家是对门,中间隔着贯穿东西城门的马路。海峰的父亲伟秦长得眉清目秀,海峰的母亲亚梅烧好了开水正端给几位司机师傅喝。伟秦在他家里一边腾地方,一边指挥停放木头的位置。一看父母赶回来,他两口子松了一口气。伟秦说:“爷,你这些木头我看来看去,只能放我们家了,你家现在两头敞着还放不成。”亚梅说:“爷、新婆,你们看司机师傅大老远把木头拉了来,要不我烧汤一起吃个饭,我家锅大,方便。”

父亲拉着伟秦的手,用力握着:“爷谢谢你!”回头对抬木头的人说,“爷在这里谢谢大伙儿了!”

母亲和亚梅一起去厨房烧饭。

弟弟和海峰又玩到一起,真担心他们再打架。

不识字的亚梅身强力壮,爱说她那个正念高中的弟弟,说一考试就“百几百几地考”。人人皆知试卷的满分是一百,考超过卷面总成绩的“百几”成了念过书和正在念书的人的笑话,但谁也不好意思点破。亚梅回娘家看了一部电影,回来给大伙儿眉飞色舞说《熊猫和他的女儿们》有多好看,伟秦听了,看看唾沫兀自乱飞正在讲熊猫的媳妇和偷笑着的妇女们,苦笑不已:“你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还以为咱这地儿是你们娘家那小地方,你想说熊猫就说熊猫,想说黑猫就说黑猫,咱这里识文断字的先生多,谁都知道那电影叫《徐茂和他的女儿们》。”亚梅还想争辩,一帮妇女哈哈笑起来。从那时起,在心情好的时候,大伙儿就开亚梅“百几百几”和“熊猫和他的女儿们”的玩笑。

今天,亚梅帮着母亲热心地招呼着帮忙的乡亲喝水,一下子让我对她刮目相看。

大人们忙乎着卸木料、摆放木料,小孩子在旁边玩得不亦乐乎,男孩子斗鸡,女孩子丢沙包,喊着跳着叫着,大人小孩越来越多,跟赶集似的。

木头一根一根被全部卸下来后,司机师傅急着赶回去,在水瓶子里灌满水就开着威风凛凛的卡车“呼”地走了。我们追了一会儿卡车,又返回到大人们围着的木头跟前你追我赶,鹦鹉学舌。大人说真是好木料,我们学他们说真是好木料;有人说盖五间房都用不完,我们跟着说盖五间房都用不完;有人冲着伟秦说你也该给儿子买木料盖房子了,我们说你也该买木料给儿子盖房子了。说完这句,我们恍然大悟,目标转向海峰:“盖房子,娶媳妇,娶个啥媳妇,娶个俊媳妇,媳妇不情愿,气得海峰把炕尿……”海峰情急之下“哇哇”哭起来。亚梅拿起扫把轰我们:“去,一边玩去,你们就知道欺负海峰。”

伟秦懊恼地跟父亲说:“我咋生了这么个怂儿,动不动就娘们似的哭天抹泪。他要是学着点海涛,我就给先人烧高香去。”

父亲笑着说:“学他?快把他妈愁死了,天天有打不完的官司,你还是省省劲儿享你的清福吧。”

伟秦说:“我宁愿别人家的孩子天天来我家告状,说海峰把他给打了……”

母亲听了苦笑着。亚梅好奇地问父亲:“你这些木头都是从哪儿买的,也没个人押车,就这么随随便便拉了来,我仔细看了,可都是上等料。”

父亲说:“我呀,上次战友聚会,多了个嘴,说老院子政府给批下来了,等日子好点了就能盖房了。没想我就随口一说,倒让他们给上了心,也不知道谁给弄下的。”

“啊?是谁都不知道!你们真义气,跟《三国》里说的那个,那个什么?”亚梅拍了伟秦一下,“那拜把子的三兄弟叫什么‘义’来着,我这脑子,老在关键的时候卡壳。”

伟秦笑着说:“桃园三结义。”

“对对对,跟桃园三结义一样。”亚梅由衷地赞叹,“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上哪儿找去。”

“我们那是管鲍之交。”父亲缓缓地说,应该是要接着说的,不料他的声音被大伙儿的吵闹声压了下去。

“那咱们也可以拜把兄弟呀!”小军一撸胳膊,“这个简单,咱们几个先结拜,以后谁要加入咱们,咱得考验他。”

“去去去,一边玩去,别瞎起哄。”志峰一挥胳膊就把小军打发走,自顾说大人的大事。

小孩子们说拜把兄弟立马就拜,以三根细树枝代替香,插进砖块围成的堆满黄土的香炉,大大小小十来个男孩子,他们口中念念有词,神情肃穆地拜起了把兄弟。女孩子看稀奇,羡慕着男孩子说干就干不怕挨揍的勇气。大人们这次没有扬起象征权威的巴掌,而是哈哈笑着:“小娃娃过家家,两分半钟的热乎劲。”

结了把兄弟,个个仿佛都成了英雄。兄弟当中谁要是受了外人欺负,群起而攻为之报仇,仇没报又挨了打,接着找大一点的兄长,兄长再找结拜兄弟,如此亲兄弟和结拜兄弟打成一片,混为一家,东街西街的仗越打人越多,越打阵势越大,越打越频繁,从偷偷摸摸的地下战场变成光明正大宣战,像蒿子似的疯长起来。

弟弟一瘸一拐回来,衣服口袋耷拉着,袖子撕扯了半截,扣子还剩下一个,习以为常的母亲瞥了一眼没吱声。母亲以为是跟往常一样互相玩闹的结果,没往心里去。不曾想弟弟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带伤回来,程度越来越重,更奇怪的是连续几天没有孩子哭着找母亲评理。这异乎寻常的现象让母亲警惕起来。这一天弟弟饭没吃完撂下碗急急忙忙往外蹿,母亲一把拉住他:“天天碗一放下就跑,魂儿丢到外面了?”

弟弟硬撑着,不吱声。母亲说:“今天不许你出去,就在家待着,我啥也不干了,就陪着你。”

弟弟急了:“马上开战了,必须得去,不然就是逃兵,是孬种。”

我赶紧告诉母亲:“对着呢,他不去会被人看不起的。”

母亲更平静了:“我倒要看看,今天你不出去谁会看不起你。”我和弟弟你一言我一语连比画带发挥,把形势尽可能详细地给母亲说明白。

镇里的男孩子分成东西两派,城西的和城东的约好在麦场旁的空地上,以一堆麦草为据点开战。开战的时候,两支队伍各出一名战将搏斗。搏斗的两个人亮拳,紧绷着脸,紧蹙着眉,紧撮着嘴,紧握着拳,如临大敌般绕着对方转半圈,其中一人虚晃一拳,佯攻一脚,另一个侧身躲过找空当处出拳,开始对打。你来个二踢腿,我对之以扫堂腿,你冲我双风贯耳,我低头避过倒踢紫金冠,你旋风腿我就四两拨千斤,拨偏了被踢倒咱就势倒地前滚翻……这样的套路打不了多久,就泼皮一样厮打在一起,两下里都拉不开时,就开始了混战。双方各展身手,拳打脚踢,已经打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东倒西歪了,嘴里还不屈不挠叫嚣不已。在谁都不服输的情况下,双方开始清点对方有几个瘸了拐了的,有几个衣服被撕破的,有几只手被抓、几张脸被抠,受伤少、损失轻方为胜。所有受伤的人都像英雄似的,疼得龇牙咧嘴都不哼一声,彼此承诺不向大人告密。城北的孩子们一开始坐山观虎斗,顺便帮着双方清点伤兵,看两边攻占的地盘大小和受伤人数定输赢。后来他们加入城东一派,因为根据实际情况,得罪了城东的人,他们逛集市路过东城门时,每家都可能飞出“无声子弹”,甚至会遭到城东团伙的偷袭。这样一来,城西的要是在战场上胜利了,再要想去集市上,必须在大人们的带领下才能穿东城门而过。东城门像是有猛虎盘踞的景阳冈,需要猎人保护结伴而行才行。

如果形势一直保持这样,今天弟弟不去也就不去了,可问题是,城东的势力明显强大起来的时候发生了内讧,城西趁着城东的内战分别袭击,城东惨败。城东的深刻反省之后,摒弃前嫌,重又拧成了一股绳,今天准备向城西发起大规模反攻一洗前耻,在人人摩拳擦掌的重要关头,弟弟怎么能不去呢?

听完、看完我们声情并茂的表演,母亲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依然喝令我们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

一天夜里,正在熟睡的虢王镇的父老乡亲们被一阵叫骂声惊醒。叫骂声来自我家门口,刚从电厂骑车回家的父亲警惕性非常高,他一边叮咛母亲看好我和弟弟,一边从门后提了抬水的棍子开门。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手拿长棍迎着父亲挥棍而上……我吓蒙了,弟弟扯开嗓子哭了起来,母亲拿起笤帚冲了出去。

外面不断传来“哎哟”声,“扑通、扑通”声。我们惊恐万分的时候,母亲进来,一把把我们搂在怀里,拍着我们的后背说:“我娃乖,不怕,没事的,你爸爸没事,咱们都没事。”见母亲这么说,弟弟的哭声戛然而止,嚷嚷着穿衣服。我们出门一看,大门外已是满满的人,有人摩拳擦掌叫嚷着:“爷,狠狠收拾这些龟孙子,敢跑到咱镇上滋事,打死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密不透风的人墙外,我们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弟弟急得大声喊:“让我进去。”这一嗓子真灵,有人笑着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听这嗓门,就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我跟着弟弟顺着露出来的缝钻了进去。

父亲正一只胳膊挡住抡过来的棍子,顺手夺了棍子,抬脚踹倒了高头大马的袭击者,地上又爬起一个冲着父亲扑了过去,父亲头也不回抬脚向后一踹,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趴下了。这情形让我们呆住了。我们以为打架必然是你来我往,气喘吁吁,不打百十回合,不精疲力竭决不罢休,哪里能想到是这么干脆利落。“啪啪”倒下一个,“嗵嗵”又倒下一个,大概地上躺着的六七个人都是这么两下子就躺倒的。

这到底是哪儿不对劲了?城东、城西每次打仗可是要做足了架势,你来我往,拳来拳挡,腿来脚挡,依照电影上侠者和武士的风姿,喊着“嘿”“哈”,直到力竭,才扭作一团。今天打架怎么是这样的?父亲错了?我们错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就想看父亲咋收拾这几个拿着棍棒的“侵犯者”。

父亲一眼瞥见我俩,立马收了拳脚,拍拍手,让地上躺着打滚的人站起来,请观众送他们去政府。观众不愿意,要再次教训“入侵者”,他们说:“爷,你要是累了就休息会儿,我们上,哪能这么便宜他们!我们镇上的人是谁想欺负就欺负的?跑到门口叫嚣,咱们虢王人的脸往哪儿搁?当咱们是空气还是吃素的?告诉这帮兔崽子,我们一人一口沫淹也淹死……”父亲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又看了我和弟弟一眼,大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政府就在跟前,就交给政府处理。”

“我们听元爷的。”大伙儿推搡着入侵者,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政府的大门。

原来“入侵者”把我家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偷偷搬走了,母亲在他家门口找到后,与他理论了一番,那家媳妇便从娘家搬来救兵,本想给父母亲点颜色看看,不曾想过会惨败得这般干脆利落。

父亲知道事情真相,回头却对镇上的人说:“这是我那些战友惹下的事,知道我的拳脚还凑合,就把他们打发到我这儿来了。”

在外等候的正摩拳擦掌个个想要揍扁了“侵略者”的乡亲们一听这话,不好再抡拳头,但情绪依然很激奋。父亲深沉地说:“再好的拜把子兄弟,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这种义气而为、拔剑而起的匹夫之勇,咱虢王人不稀罕,要稀罕咱就稀罕乡亲,稀罕邻居,远亲不如近邻,今晚这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桃园三结义怎么样?要我说,刘备后来为了兄弟、为了义气,失去了智慧,失去了国家……连刘关张的交情都不免因小失大,其他的那些个拜把兄弟打群架、无事生非的行为能有个啥好?要我说,要交朋友,就交像管仲和鲍叔牙那样的,那才是真正的兄弟。”

“行,就这么办,咱虢王人要么不交兄弟,要么就是管鲍之交。”

城东计划好了的大规模反攻不了了之,镇子上的孩子们再没有城东、城西之分,没有了派别,渐渐融洽如初。

母亲默默地流泪,告诉我和弟弟:“石狮子是咱先人留下来的,到时候一定要要回来。”

“怎么要?他们会给咱们吗?”我怯怯地问。

“自己的东西可以让,先人的东西守不住,妈没脸见先人。”母亲主意已定。

父亲阻止了母亲:“咱先人留给咱们的太多了,我们丢得只剩下了石狮子,现在狮子也被偷,这是咱没有本事,没有能耐,留着又能咋样?拉走就让拉走吧,我们真要是光宗耀祖,也不在两只石狮。”

父亲的战友过来看盖房子的情况,听了替罪羊的事,哈哈大笑:“你呀!总是让人出乎预料,不过总是让人没话说。”临走又叮咛父亲:“老大,抓紧时间把房子盖起来,我们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