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手心手背争胜负 抓阄猜拳定有无
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
——《周易》
大人们热热闹闹讨论议价粮和国家征购粮的价格,盘算明年产多少斤粮食可以收回成本,猜测明年征购粮的价格,打着既不亏损国家,也不让自己受损失的算盘。有人说征购粮价格高低都得先完成任务,有关系的话就托关系多交征购粮。有人说国家要是给的议价粮价格太低,反正国家给的任务完成了,多余的粮食拉到集市上卖了……我们无论到哪儿玩,玩什么,都能听到不断被重复的词:国家、议价粮、征购粮。
“当大人真是麻烦,要懂得这么多。”小军说。
“就是嘛,这个粮那个粮,都是给国家的,管那么多干啥。”雅琴说。
“国家咋会让咱们吃亏呢,肯定不会的。”小军说,“军委主席邓小平说要让咱过好日子。”
“我爸说邓小平是中国的伟人。”我想起来父亲感叹和赞叹的神情,尽量模仿得像一些。
“同志们好!”弟弟模仿邓主席的阅兵式,“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了,”接着又学战士,“为人民服务!”
为了更逼真,大家干脆商量好,站整齐,进行阅兵对话。一些孩子站好了充当士兵,轮换着当主席。
国家是多么神圣啊!在我们的心中,她无比地崇高,她的分量和地位无可替代。在农人们的心目中,第一重要的事是完成国家的任务,交够公粮。他们张口闭口都是国家,攒聚在一块儿说的尽是些国家大事,他们热烈积极的情绪相互传递着,一起交流吃饱穿暖的幸福,一起回忆过往的艰辛岁月。我们小孩子不懂政策,不懂号召,但是我的心与父母贴着,能令父母开怀的,必定是要拥护的。那么大人们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地响应的政策和号召,也必是我们应该响应的。
十里八乡的人们关心着粮价、议论着粮价,有的干脆赶个集打探消息,添置些家当,买些个零食。拉车连攀绳也不用,有力的双手紧握车辕把,一步步踩着厚实的土地轻快地向前走去。坐在车帮上的打着拍子,看看绿油油的田野,望望湛蓝的天,摇头晃脑吼着秦腔,心里那个舒畅那个美。但见蓝天和大地之间是绿油油的庄稼、郁郁葱葱的大树,一排排笔直的梧桐像是要伸到天上去,一行行挺拔的杨树睁着大眼睛威风凛凛地放哨,挂着串串种子的槐树低眉颔首……哎呀,一拍大腿,猛然想起一件大事:地分了,牲口分了,树还没有分。树可是好东西啊,盖房子,做家具、寿材,连铁锨的把、抬水的棍子,哪个不需要木材?
轰轰烈烈的分树大会开始了。每家的户主到饲养院的大院开会,男人们前前后后拍打几下弹掉灰尘,头抬得高高的,呵斥着挡道的孩子,大踏步走向饲养院。他们的屁股后面跟着刚刚挨训的孩子,他们蹦跳着,叽叽喳喳跟在后头。饲养院里真热闹,不但男人们来了,孩子来了,连女人们也拿着针线活儿站在后头,眼神时不时飘向自家男人。
长在谁家田头的树就归谁家?不行,有的田头好几棵树,有的一棵树也没有,太不公平。
按户分,树的总数除以总户数,每户平均分几棵树?不行!人多的一家人岂不是太吃亏?
按人数,树除以人口数,绝对平均?不行!如此一来壮劳力人家觉得太亏,这不符合多年来按公分分配的规矩,怎么能让弱势群体占了便宜?不过像我们这样的弱劳力家庭早已习惯了不计较。这摆明有利于我们的分法,是绝对通不过的。
按年龄分,年龄大的分大树,依此类推。不行!壮劳力的人属于中青年,还是吃亏。
再不行刨根究底,谁家先人栽的树仍归谁家?当然不行,总不能把老祖宗请出来问清楚……
大人们吵吵闹闹,我们玩得不亦乐乎。“手心手背。”我们围成圈齐声喊着,同时把手伸出来,出手心的为一组,出手背的成一组,人数不均时,同组的人再次手心手背分,直到人数均衡。人数均衡的两组踢瓦片玩,踢一会儿,重新分组斗鸡,斗一会儿再次组合玩丢沙包,接下来分两军对垒占江山……
玩的间隙,听见大人们一声高过一声的:“不行!不行!不行!”
我们响亮清脆的声音盖过他们:“手心手——背!”
两下里都沸腾着。
“我们也别争了,干脆也手心手背算了,”有大人提议,“全靠运气,谁也别怨。”
“靠运气谁也没话说,抓阄吧,给树编上号,抓上哪棵算哪棵,说起来以后也没啥分的了。”
“该分的都分了,”队长说,“按老规矩,平时劳动时咋分活,今天就咋分树。就这样,别吵了。”
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下,吵得面红耳赤的男人们安静下来,陆续同意了队长的提议。一旦有了办法,大人们立马统一战线,把心思迅即转向各田头、路边、犄角旮旯的大小树木。他们对深爱着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他们卷着旱烟,过着烟瘾,小心谨慎地从南向北、由东向西如数家珍般给每棵树编上号码,为了避免打麻缠,白纸黑字,让会计在本子上注明每一棵树的位置、大小。
他们远比卷烟更为专注地把写有号码的小纸条一个一个卷得紧紧的,慎重地放到以前给牲口盛食物的盆里,摇了又摇。
会计端着盆,队长一声令下:“每家出一个代表,抓阄!”
男人们早就挽起了胳膊,一听队长发话,“轰”地围了上去,把个会计围得密不透风。他们撸起胳膊,眉头拧成一疙瘩,口中念念有词,用布满老茧的、黝黑粗糙的大手在盆里摸索着,摸到纸卷的手在拆卷的时候抖抖索索……母亲靠近不了那盆,她先是没力气去挤,紧接着见到那一双双黝黑的男人们的手竟然在颤巍巍地抖动,继而听到他们重重地叹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们的神情影响了母亲,母亲竟不敢去抓阄,她再三犹豫着、徘徊着,举棋不定的样子,我真替她担心。忽然,母亲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一把拉过我,让我去抓阄。我欣然应允,英雄似的上了战场。
我看看挤作一团的人群,找了个缝往里钻,好不容易挤到里圈,发现盆里的纸卷所剩无几,才知道更多的人之所以围着不散,是惦记着标志性的大树依然潜在盆中。抓阄的人犹豫着,手抖着,谨慎地判断着。抓过阄的在一边指点山河,有的说卷得紧的是,有的说卷得松的是,但凡有手伸出,即刻有参谋声声。“这个!”“看起来松点的可能是老树。”“我看紧点的是。”……
我好不容易挤到跟前,看着零落的几个样貌一样的纸卷横着竖着静静地躺在盆底,哪里还能看出什么松紧,随手抓起一个纸卷,立刻有一个声音说:“抓阄的过来登号。”我攥得紧紧的,又开始往外挤,母亲迎着我接过纸卷,抖抖索索铺展,几个人异口同声念道:“42号。”
“哦!”一片唏嘘声。
有人摸我的头说:“怪道让娃娃抓,手气果然好。”
还有人说:“百年老树有灵气!”
我看着母亲欣慰的笑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令母亲满意的事。
号抓到手里,即是将树握在了手心,新主人们的心踏实的同时,又有了新的担心。已经成材的树被偷了咋办?未成材的,你家的长在我家田头,我家的长在他家田头,田头的树势必要和庄稼一起吸收养分,影响收成,谁能愿意自家田头长别人家的树……问题很快被集思广益的社员们解决了。天黑的时候,生长在田间地头的大树全部被砍伐,连那些我刚好能握在手中的小树也难逃此劫,有的说是可以搭猪棚,再不成当柴火烧。
我抓阄得来的百年梧桐逃过此一劫。
生长在图书馆的这棵梧桐树究竟有一百几十岁没人说得清楚,老人说新中国成立后建虢王小学和图书馆时,因看中它笔挺高大,就很自然以它为参考对象垒了界墙。三十年过去了,它的躯体更加庞大,繁密的枝干自在舒展地向上伸了去,与云为伴,与霞为友,和星星、月亮说着悄悄话,汲取着天地的精华,蓬蓬勃勃向着天宫长了去。它像极了长着千手千眼的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日夜守护着两座象征着学问和知识的院落,不偏不倚地将浓密的枝干一半遮在图书馆的房顶,一半伸向学校。它庞大的根部有一些裸露在地面,交错盘曲着,供树下累了的大人、孩子当凳子坐……我们手拉手小心翼翼地环抱着历经风雨、坐拥百年岁月的梧桐,惹得几个大人也伸展臂膊环抱它,揣度它的年龄。
这样的梧桐树若是生长在田间,今天一定和众多的树一起丧生在锯斧之下。幸好它的左邻右舍全是公家的地盘,没有人告它侵犯私人利益,更为幸运的是,它是生长在镇政府独家独院的图书馆里,每天有专人看家守院,盗贼一般情况下不会光顾到堆满书籍的地方,钟情于这棵百年大树。谁都知道,要把这棵树拖回家,十个八个人也不具备那样的勇气和力气。政府就在斜对面,这就又意味着再精明、老道的贼也只能远远地望树兴叹。这些利弊队上的人了如指掌,今天众望所盼的无不是把这棵梧桐树抓回家,母亲成了今天所有人艳羡的人,如不出意外,这棵梧桐树会永远地生长下去。
我看看那个每天收每个人两分钱才让人到院子里看电视的图书管理员,对他积攒已久的埋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并不知晓他是守护梧桐树的忠实卫兵!我满心欢喜地站在树荫里,看着它密实的枝叶像极了一把巨伞,高高地撑起了一方天空。我突然想,如果梧桐树问纳凉的人们收取乘凉费,那可怎么办?闭上眼睛,出现这样一个情形。
大树的枝枝干干变成了许多大大小小不同的手,它伸出一只小手,跟管理员说:“我给你服务了这么多年,你总得给我点遮风费、避雨费、挡光费吧?”
管理员听了吓出一头汗,可怜巴巴地说:“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可是从来没有这个规矩啊。”
梧桐树用另外一只手抚摸着管理员的后背,让他放轻松,不要害怕,又说:“我在这里活了一百多岁了,从来也没见过哪个管理员问娃娃们收钱,你每天问娃娃收钱的规矩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管理员理屈词穷,试探着问,“那你要多少钱?”
梧桐树呵呵笑着:“把你从娃娃们手里要来的给我就行了。”
管理员点头哈腰:“我以为要多少呢,吓死我了,没问题,没问题。”
梧桐树收了管理员的费用,随着风吹,把那一把把的硬币撒开来,落到我们这些喜欢看电视的孩子手里……
想着想着,我哧哧笑了。蹦跳着找到母亲,母亲正和一个试图要换取我家梧桐树的人说:“老天多慈悲啊,知道我家没劳力伐树,才赏了这棵树,老天爷的恩赐,谁敢不遵守呢?”母亲看了看我,又说,“说不定会有凤凰在树上飞呢。”
“凤凰!真的吗?”我蹦起来,细细在枝叶间寻找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