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小黑英勇成功突围　母鸡倒霉中杈毙命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变化代兴，谓之天德。

——《荀子》

母亲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关心小灰，在大家都担心小灰不长个子的时候，我们却明显感觉到母亲的担心不是长个子，而是担心猪会闯祸。

其实母亲真的是杞人忧天，我们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都不能让小灰迈出门槛一步，它要是会闯祸，家门口的石狮子都能走路了。父亲猜透了我们的心思，给我们讲了一个真实的、被人们传为“神猪”的故事。

“神猪”是母亲刚嫁到虢王时，为了完成生产队养猪积肥的指标，倾其所有，用娘家陪嫁的十五元钱买来的一只瘦弱的黑色猪仔。

小黑入住家里，母亲借了一段麻绳把它拴起来，按时给它喂麸子。小黑吃得很少，一身黑毛干干涩涩贴在身上。母亲担心瘦弱的小黑会天折，散工回家的路上拔草切细了当作料绊到食里，半夜给小黑加餐，想尽办法让它进食。小黑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慢慢好起来，胃口也开了，母亲悬着的心落了地。放心的日子没过几天，小黑丢了，母亲找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嗓子喊哑了，腿软了，脚迈不动了，小黑踪迹全无……母亲坐在炕沿上欲哭无泪，纠结着难受。她心疼猪，也心疼钱，更忧心年底完不成任务……越想越难过，干脆趴到炕上蒙着被子偷偷地哭……哭着哭着，母亲感觉到了什么，掀开被子坐起来，小黑拱开门正看她。

母亲跳下炕，蹲在小黑身边，抚摸着它喜极而泣。小黑乖巧地在她身边蹭着，哼哼着，母亲给它拌食，它一口也不吃，喝了不少水。从此，小黑白天挣脱绳子跑了，夜里回到母亲的房门口哼哼着要水喝，喝饱了就在门口睡，天还黑着，它撒开四蹄跑向田野。

小黑在田里觅食的途径越来越多。它混到牛群、羊群里吃草，趁饲养员不注意就蹭点它们的专用首蓿；小黑用嘴仔细地拱着被农人们刨挖过很多遍的田地，拱出细小的红薯，连泥带土吃，吃完了继续翻土。农人们见了，笑着说小黑像在高老庄翻土种田的猪八戒，猪八戒为了讨媳妇，小黑只为了填饱肚子。小黑翻拱完一块田，又去翻拱另一块，翻出来什么就吃什么，有枣子般大小的洋芋，小拇指般粗细的萝卜，落在田头的麦穗、高粱，它不放过每一寸土地，不浪费一粒吃食，不贪睡一分钟。

小黑感动了很多人，人们感叹：猪通人性啊！知道人饿肚子，这是给人省粮食呢。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小黑影响了很多同类，但凡老吃不饱肚子的猪渐渐都跟着小黑到田里觅食。辉先生和亚梅家的猪是小黑忠实的左膀右臂，小黑到哪儿，它俩都在它左右。三猪同心，其利断金。它们搭架子攀高爬低，有食同享，有难小黑挺身担当。

初冬时候，田野里可吃的东西越来越少，猪饿得直叫唤，它们跑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扩大范围寻觅，它们灵敏的嗅觉常常能准确地找到埋在土里的萝卜。三头猪一个放哨，一个刨土掏萝卜，一个负责转移。起先，被偷的人家以为是饿极了的村里人干的，看谁都像贼，弄得关系一度紧张。后来发现罪魁祸首是猪，人与人之间的猜疑、尴尬和怨气全转移到猪身上，他们拿起铁锨、铁叉追打饿极了的猪。每当众人殴猪时，小黑像王似的，让它的臣民跑在相对安全的前面，它压阵，徘徊在铁锨、铁叉、棍子之间，把人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自个儿身上，它只要看见伙伴们分批逃离不见踪影，便扬起四蹄风一样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小黑团伙偷窃行为彻底败坏了它们曾经树立在人们心目中的良好形象。它们这是和人抢夺口粮啊！有什么比这样的行径更令人不齿？人饿着，猪也饿着，人忍饥挨饿，猪辗转难眠。人们怀念从前只吃细粮的日子解馋，他们说虢王自古土壤肥沃，麦子产量高，一年只种一茬麦子人人便可衣食无忧。现在，土壤还是那个土壤，一年收了麦子赶着种玉米，挖了玉米抢播麦子，田没闲着，人没闲着，个个却饿得皮包骨头，一些人家干脆携老带幼全家出动讨饭活命……

在人都不能活下去的饥荒年馑，小黑和人抢吃的，怎么得了？小黑的安危比饥饿更让母亲害怕，她时时为小黑担心着。怕什么，来什么。一天，正在做饭的母亲听到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她心慌心跳起来，不由自主解下围裙走出厨房，站在围了一圈人的后面，透过人缝往里看，她看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场景。

小黑站在大辉家的猪肩上，两头猪像人似的挺直身体，伸长脖子，绕着玉米椽转圈。玉米椽是农人们储藏粮食一种方式，在院子立一根木头，在离地面两米处与木头垂直绑一根一米长的短棒搭好架子，然后把新产下来的玉米两个、四个或六个、八个一组绑在一起搭在架子上，通风晾干，吃时搭梯子从最上面往下取，随吃随取。遇到收成好的年份，家里人又多，玉米就可以搭一丈多高，这样金灿灿的玉米椽因各家人口、劳力不同，高低粗细各不相同。母亲能够在屋檐下像挂辣椒似的挂几串玉米就算不错了。一般情况下，玉米椽离开地面一两尺能够起到防潮作用就可以，但是到了要饿死人的年份，有玉米的人家恨不能有天梯，能把玉米挂到彩虹上去晾干，那样就能防贼偷，防鸡啄，防鸟衔。整体防御工程都升了高度，万没想到猪竟然也把主意打到了玉米椽上。

“狗急跳墙，猪急搭架。”这句话在虢王迅速流传。众目睽睽下，小黑在大辉家猪的支撑下，伸长了脖子用尖利的牙齿撕扯已经干燥的玉米棒，连吃带拽，玉米粒顺着嘴边扑簌簌落下，搭架子的猪张大嘴，一边接住天上掉下来的玉米粒“吧嗒吧嗒”嚼着，一边目不转睛盯着小黑，见小黑撕扯玉米的角度吃力时，它迅速调整脚步，把小黑驮到最佳位置。如果掉下来的玉米粒刚好落到嘴里它便吃，落不到嘴里它也决不低头去吃地上的玉米而闪了小黑。辉先生家的猪一看它俩合作不错，没它啥事，索性头也不抬地吃个畅快。

亚梅看看杏儿说：“看，猪性儿跟人性儿一样，人老实了猪也老实。”亚梅固执地认为伟秦老实，常以“老实疙瘩”“榆木疙瘩”称之，今天见自家的猪老老实实搭架子，实在是气在胸口意难平。就近了说，三个同胞兄弟，为甚老大大字不识一个，另外两个弟弟却有知识、有文化，还都端着“国家饭碗”？为甚人家的猪只管自己低头吃饱，而自家的猪却忙于搭架？辉先生教书只在星期天才回来，只好恶语几句把气撒在杏儿身上。杏儿本也牙尖嘴利，可是今天这事儿实在是让人难以启齿，自家的猪太不讲道德，扭头想避开亚梅，一眼看见了睁大眼睛惊恐万状的母亲。

母亲的心提到嗓子眼，她宁愿人家说她、骂她，也不要伤害猪，猪实在是为了能活下去才被逼上玉米椽，但凡有一点吃的，它们也不会铤而走险以身试法。从今天的架势看，人们是张开了网子准备旧账新账一起算了，处理它们之前，让它们吃饱肚子，去黄泉的路上不做饿死鬼。母亲一阵发冷，小黑它们在劫难逃！

猪见人没有动手驱赶它们的意思，兀自搭着架子，绕着柱子，拽着玉米棒子，做旁若无人状，时不时还发出惬意的哼哼声。人不解猪语，猪不懂人的欲擒故纵策略，不理会主家的忧心。正吃得欢的小黑突然轻捷地从同伴肩上跳下来，四蹄着陆后，哼哼着猪语布控防线，它们并肩站成一条线，警觉地审视正围过来的人墙。

人墙把猪围在包围圈中，关门打猪，猪在劫难逃。三头猪被迫往后退着，眼见包围圈越来越小，拿着绳索、棍棒的小伙子首先逼进小黑，擒贼先擒王，贼王小黑无处可躲、无处可逃！小黑左右突围败阵归队，它把求救的眼神投向主人，主人睁大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蓦地，小黑哼哼了几句猪语，但见亚梅家的猪匍匐在地，杏儿家的猪左冲右突不知所措。人们移动步子保持正面对着它们，让它们无缝可钻。小黑一跃而起跳到大辉家的猪背上，立起身子龇牙咧嘴扑向正面的围攻者，小黑毅然决然的神态唬住了直面于它的人，此人看到小黑视死如归的眼神，心下一凛，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小黑逮住机会，与千钧一发之际，抓住空当往前一扑，那人情不自禁抱了脑袋避开小黑，铜墙铁壁似的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缺口。小黑佯装要从这个缺口处逃跑出去，其余的人赶紧补救缺口，不料露出了好几处漏洞。小黑低哼一声从另一漏洞口处跳跃而起，在人的头顶开辟出一条弧形路线飞跃而过，安全着陆后狂奔而去。如梦方醒的围堵者回头想留下同犯，不曾想两头猪目睹王者风采深受启发，现学现用，趁着乱也如大侠般从人们的眼皮下逃了。有人一着急，拿着铁杈扔过去，身手不凡，击中了一只惊飞的母鸡……

立刻有人哭天抢地：“这是刚下蛋的母鸡啊……”

猪跑了，主家都在。大伙儿斜睨着眼看猪的主人，三个主家一个个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忽然，有人振振有词地说：“以前咱们的猪可不是这样的，现在是因为有猪王带着，才个个成了精。”于是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母亲。母亲说：“打死的鸡我赔。”

人与猪大战的结果是：三家人一起务必在后院垒猪圈，把猪圈起来。结果不能实现的原因是：太穷。穷得连挖黄土掺麦草垒一人高的土墙的材料也配不齐，穷得我们家刚开始拴小黑的绳子都是借队上的，猪跑了，绳子归队。我实在无法想象吃了上顿没下顿、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光景，更无法理解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人们还能勒紧裤腰带起早贪黑、热火朝天地干活。母亲对父亲悄悄说，我家的猪圈已经奈何不了它了。之后不久的一件事证实了母亲的判断。

猪跑了是不轻易回来的，以它们的身手，很可能会联手去别处占地盘、闯天下，而它们的主人们却要天天在一起劳作，一来二去人们紧张的关系渐渐又恢复了。一个下雪天歇工，母亲被几个妇女连拉带劝到邻家烧得热乎乎的炕上念经、做针线活。她们做着针线活，让母亲念《佛说阿弥陀经》，母亲念一句，亚梅拉着调子唱一句，大伙儿跟着唱一句，梵呗之音自农家院子的热炕上袅袅传出：“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衹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五百人俱……”

母亲念道：“舍利弗，汝勿谓此鸟，实是罪报所生，所以者何。”

念经要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地念，念错了是对佛和菩萨的不敬。母亲打小在太婆的引导下，佛门礼仪常识早就耳熟能详，向来做得很好，从未出现失误。可是今天念到这里，她不由自主想起了沦为畜生道的可怜的小黑，母亲忧伤地把眼神投向窗外，她浑身一激灵，她看见了失踪了许多日子的小黑。

小黑悄没声溜进来，警惕地东张西望，向目标——玉米椽靠近。它开始助跑，距离玉米椽有三米时纵身一跃，用长长的嘴巴叼起一个玉米翻滚着着地，背着一身污泥风似的消失。母亲回过神来，满脸通红，欲离开又怕扫了大伙儿兴致，满心惭愧继续念：“彼佛国土，无三恶道，舍利弗，其佛国土，尚无恶道之名，何况有实。是诸众鸟，皆是阿弥陀佛，欲令法音宣流，变化所作……”

那天夜里，小黑回到母亲的房门口，母亲给它预备好饮水，看着小黑喝水，母亲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小黑蹭着母亲，像有很多话要说，相见的欢欣过后，母亲对小黑说：“上辈子你没修好，落到畜生道，这辈子才会这么艰辛。你苦，大伙儿都苦，咱们了了苦，再不要做坏事，才会苦尽甘来，终了都到阿弥陀佛那里去……”小黑安静地听着，眼睛里亮晶晶地闪着泪花。

母亲早起，已不见了小黑。傍晚，随着小黑跑出去的猪全部回家，唯独不见小黑。有人说白天在十里外的某村看到过它，有人说在五十里外也看到过，像传说中的大侠一样，一道黑影从眼前一闪，再看便没了踪影。

母亲觉得不着门户的小黑变成了野猪。从大家的种种传言推测出，小黑在求生和保命的生涯中练就了炉火纯青的本领，而且越传越神，再说起它，干脆都叫小黑神猪。因为神猪，历来被村里人当作武器使用的“笨猪”“猪脑子”“猪头猪脑”“猪狗不如”等粗劣的口头禅戛然而止。小黑需要一年多时间才能长大，母亲等不及小黑长到来年年底，她一直盘算着把小黑卖给一个家境好的人家，这样它就不用东奔西走，在棍棒、砖头、瓦片中求得果腹。还有一个原因，当初大队让各家买猪是为了积极进行农业学大寨运动，如今风头已过，而这头“神猪”的地盘已经扩大到方圆几十里，绝无积攒猪粪的可能。心存惭愧的母亲因为不能让小黑过正常的猪的生活而忧心忡忡。

年底的时候，很多人家已经揭不开锅，母亲拼力干了一年，倒欠队上的口粮换算成人民币，高达三十二块。

父亲不得不做出决定：卖掉小黑。

母亲哭了，她无数次想过要把小黑卖掉，却从没有想过是为了要用小黑换得一家人能有粮食过年。

对小黑的抓捕行动经过了周详的策划。父亲经过分析、推理，估算出小黑回家的时间，准备了好几套方案擒拿小黑。父亲找来关系要好的几个小伙子躲藏在黑暗处守株待猪，等小黑到母亲房门口就从三面包抄围捕，如果不出意外，这套方案应该能顺利进行。如有意外，还有两套备用方案。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小黑的身影在漆黑的夜里犹犹豫豫地出现在匿藏者的视野中，它像年迈的老者似的蹒跚着，细心观察，其实它的缓慢的行动完全是因为高度的警觉性。它拱着鼻子四处嗅，嗅两下就停下来四下里张望，迟疑着再嗅一嗅，又停下来张望，大家都着急它这样嗅下去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嗅向包围圈。寒冬腊月的夜里潜伏在屋外，风侵骨，也侵肉，身子冷得紧，牙齿持续轻叩，喷嚏要往外蹦，赶紧用手捂住，生生地咽下去。等等，再等等，等那厮再走近一点，就将它生擒活捉，结束战斗。小黑磨磨蹭蹭进了家门口但并不靠近母亲的房门，在敞开的大门两边来回逡巡，父亲叹口气，第一套方案失效。第二套方案要动用母亲与小黑的感情，这是父亲不希望的选择，可是万不得已之时，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母亲。父亲颇是为难，轻声对母亲说：“还是你叫它过来吧。”母亲的眼泪如流水，她哽咽着几次努力张嘴，却怎么也喊不出来……这是始料不及的，任凭母亲怎样努力，她的嘴巴一张一合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手足无措之时，小黑踅摸着朝母亲这边靠近，被寒风侵袭的小伙子们兴奋了，目不转睛看着小黑即将进入包围圈。眼看着它的前足踏入圈子，小伙子们正要往出冲，它又收回了已经迈出的前足，折身往外走。如此反复几次，冷风像要掀去皮肉似的鞭笞着每一个在场的人，父亲眼里冒火，他对小黑最初的怜惜已被寒风掀去，他拿着绳索准备冲出去，母亲终于冲着小黑的方向颤抖着喊出了声音：“噜噜噜……”小黑听着母亲的声音，放弃一切警惕，毫不犹豫跑到母亲身边，亲昵地蹭着母亲的腿。

黑夜里等待已久的几个人从不同方向扑上来，小黑机警地离开母亲，往外飞奔，被几道绳索绊倒，它就地打滚奋力挣扎，撞倒了两个小伙子，一人抱紧小黑一起在地上翻滚，眼看要翻到绳索阵外，那就前功尽弃了。没有绳索牵绊，小黑会很轻松逃离现场的。父亲一看形势不妙，拿着绳子扑了上去……小黑看到父亲后，呆了一下，竟然没有意料之中的一搏，低哼了一声，趴在地上，听任绳索将它五花大绑。母亲说小黑的眼角滚下来两颗大大的泪珠……

半岁的小黑卖了五十一块钱，帮助全家人顺利度过年关。父亲说，买小猪的是饲养员，去他那儿，小黑的日子会好过些。从那儿以后，小黑再无音信，“神猪”淡出人们的生活，但是在人们的怀念中口口相传，越传越神。

神猪走出了人们的生活，走进了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