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出来进去就是戏　台上台下即人生

仓凛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管子》

看了一大晌午的秦腔，唱词一句也没听懂，全凭戏里的说词、动作、神情揣摩。我们热烈地讲述着、讨论着，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似乎台上有没有戏子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叽叽喳喳落在人后头，帮助丢了东西的人找鞋子、帽子、围巾。他们焦躁的神情面对我们递给他们的鞋帽，立马挂上笑脸，说：“街上的娃就是不一样。”我们欢欢喜喜跟着人流回家。

家里已经坐满了亲戚，他们问我俩，都看了什么戏。弟弟“哇呀呀”开唱了，我笑看着他像模像样的表演，一边佩服他超强的模仿能力一边想着女戏子的脚究竟是怎样在台子上滑动的。母亲的眼里储满了喜悦，却用惯有的语气嗔怪道：“他俩能看懂啥，就知道秦琼、敬德，出来进去。”

我一听，赶紧说：“还有公主也是出来进去。”

弟弟亮着嗓门拉长语调唱说：“元帅、大将也是出来进去。”

大家笑得直不起腰。母亲一把把冻得瑟瑟发抖的我和弟弟抱上炕。上了热炕，我和弟弟的目光同时盯住了挡在炕头的巴掌宽的长条木板，弟弟一把抢过去，学着《三娘教子》的情景跪在炕上头顶木板，字正腔圆地唱说道：“母亲大人，儿错了呀呀呀……”可惜木板窄，稍微一动就掉下来，我几次三番给他放上去还是掉了，最后，干脆扔了木板，拿个枕头顶在头上。我也顶上，双双跪在炕上。真不知道戏里的那个孩子是怎样跪着来回移动身体而让“家棒”稳稳地顶在头顶，我们头顶的枕头随着身体的晃动总是掉下来。我俩头顶枕头齐刷刷地跪在炕上，母亲笑笑，无奈地对亲戚说：“一会儿都不得安生。”

正闹腾着，雅琴气喘吁吁跑进来说：“戏子来了，你家的和我家的都来了。”我和弟弟跳下炕，冲到门外，一下子就呆了。

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正迎面过来，他们和我们平日里见的陌生人没什么两样，说话、举止、衣着都很平凡，完全不像戏台上那样光彩照人，我甚至怀疑他们不是戏子。

弟弟已经从厨房拿着擀面杖冲到男人跟前，向他请教棍子怎么才能在手里一直旋转。他笑着看我们，找了一块空地，擀面杖在他手里缓缓旋转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但见上下左右到处都是棍影，把他围了个严严实实。待到擀面杖的转速徐徐慢下来，他手腕一翻，那擀面杖跟长了眼睛似的，分别在他的手背、脖子、后背上旋转。

男孩子喊着、叫着、跳着，每人手执自家擀面杖在一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趁机问那细眉细眼的女子在戏台上脚是怎样滑动的，她轻轻笑笑，双臂一端，脚跟一抬，快速地迈着细密的寸步走开了。她告诉我们这叫小碎步，左右脚交替往前走，每次挪动步子只有一寸左右，身子要平稳，腿脚要麻利、轻快，女孩子在平时的举手投足之间都要不失端庄。

男孩子们手里的擀面杖已经能缓缓地连续旋转的时候，女孩子堆里已经有人能下腰至地面了。雅琴在地上画一个仅容头和四肢的小圈，她弯下腰后，头和四肢缩在那圈里。我们也一个个就地画圈、伸胳膊、弯腰，院子里像练功场。我们对于戏子充满了敬佩和羡慕，真想让他们留下来，天天到家里吃饭，天天教我们功夫。我们相继学会了劈叉、下腰、打车轱辘，闪转腾挪较之以前灵活了许多。弟弟的“金箍棒”舞得像飞转的车轮，鲤鱼打挺也不赖，我不能像雅琴那样弯腰时将头和四肢圈在小小的圈内，但是能够和其他女孩子一样轻而易举下腰成拱桥状。

男孩子在桥洞内钻来钻去玩耍。他们飞脚、腾跃，一个个摩拳擦掌，分正反两面人物，推选元帅、将军、奸雄，开始上演统兵作战，保家卫国的游戏。打仗打累了，女孩子扮演公主和小姐，轮番出场，细声细气说上几句喜欢的戏词，想唱什么就唱什么，自编自演自导，哼哼呀呀唱着，伸胳膊蹬腿，好不快乐。

我用心听母亲的唱词，几乎一字不落地背会了整部《三滴血》。

我愤愤然：“县官没有贪污，也是个清官，还饱读诗书，诗书咋把他教得不分青红皂白！”

母亲说：“这是写剧本人的用心，‘尽信书不如无书’，每出戏都是用来教化人的。戏子在台上演因果、忠孝、礼仪、廉耻，他们豪迈地呐喊，婉转悠长地规劝，再现历史人物，传播仁、义、礼、智、信，保持民风的淳朴，让人们敦伦尽分、各尽其责。一代一代传唱下来，即使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人，也懂得仁义、道义和情义。”

“他们要是不演好的，唱一些歪理，那看戏的人也就歪了吗？”

“移风易俗，莫善于乐。自古唱戏的腿、说书的嘴，他们引经据典、走进历史、演绎历史、寓教于乐，最能改变民风民俗。”

“我崇拜忠义的关羽、仁厚的刘备、忠心报国的岳飞，讨厌老奸巨猾的白脸曹操，痛恨嫉贤妒能的秦桧。我们都不愿意当奸贼。”

“开恶劣风气，贻害子孙，始作俑者，断子绝孙，那该有多可怕！”

我想起太婆说过，做善事能改变环境，能改变相貌，能改变身体体质，坏人进入到好的气场会暂时不生恶念。很多人都生好心，山河大地会越来越美好，没有灾难，天下太平。

母亲微笑着，肯定道：“是啊，那样就美梦成真了。有人天天做美梦，有人天天做噩梦，要把噩梦变成美梦，要修善除恶、胸怀磊落、心地光明，才能与善感应。俗话说，台上是戏，台下也是戏。既然要演，就要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