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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虢王
1.17 第十五章 殷殷切切盼戏子 熙熙攘攘看秦腔
第十五章 殷殷切切盼戏子 熙熙攘攘看秦腔

天子为善,天能赏之;天子为暴,天能罚之。

——《墨子》

“阿弥陀佛!”我做梦都和芳儿在一起,她的黑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问:“然后呢?然后呢?”好不容易从梦里爬出来,脸没洗就要去找芳儿,外婆告诉我芳儿已经随大妗子去了她外婆家。我一下子噎住了,愣了,泪花迷了眼。

正落寞着,忽听母亲跟外婆说:“初十到十五镇上唱大戏,这几天丫他们走亲戚都给带个话,都去看戏,热闹热闹。”一听说要唱戏,我的每个细胞都跳起舞来。弟弟已经“哇呀呀”地吊上了嗓子,屋里的人捂住耳朵,咧着嘴看他。

“吾老爷去了——”弟弟背着手,“噔噔噔”踱着四方步掀门帘而去。大人们把手从耳边放下来,笑着说:“这嗓门,不唱戏可惜了。”话音未落,随着一声“吾老爷升堂!”弟弟挥舞着擀面杖冲杀进来……

回家的路上,弟弟连蹦带跳,一心想把“金箍棒”挥舞得像风车,可是此棒非彼棒,他也非齐天大圣,最多转一圈半便力不从心脱手而出。为了能多旋转半圈,弟弟狠狠地发力,一下子打到了自己,他龇了龇牙,揉了揉被打的额头,看着“金箍棒”琢磨着什么……

队长通知我们家管一个女戏子的饭。我欢喜非常,巴不得她立马就来,说不定就是“公主”呢。我们每次看戏,如果站前面就会被后面坐着看戏的人呵斥,没几分钟就被维持治安的壮汉拨拉到后面,只好站在戏场的后面听音儿、瞅影儿,模仿几个动作,就心满意足了,何曾想到他们中的一位会到我们家来。那不是等同于天仙到我们家了吗?她和我们说话的时候,是唱着说话的吗?她会不会穿着戏衣来?是不是像戏台上那样涂脂抹粉?一大堆猜想一股脑涌上来,让人期盼得紧,还有什么比女戏子到家里来吃饭更叫人快乐?我压抑着激动和兴奋,在院子里上蹿下跳,竟然忘记了对长嘴猪和专啄小孩的公鸡的恐惧。

大人们喜气洋洋的。他们从冻土里挖出埋下的胡萝卜,往厨房抱柴火,从井里绞水。凤棠笑眯眯的眼睛成了一道缝,她提一大桶水大声问杏儿:“你凉菜拌土豆丝还是豆芽粉条?”

杏儿抱着柴火说:“拌油菜,今年我晒的油菜多,我手气不好,生不好豆芽。”

翠儿正在“咕咕咕”叫着给鸡喂食,还对那只专啄孩子的大红公鸡说:“再啄娃娃,把你宰了盛盘子。”

凤棠笑着说:“那你们家正好不用买肉了,我还正想着供销社有没有肉,有的话,割上它半斤,美美地接待亲戚。”

翠儿瞥了凤棠一眼说:“咱买不起肉,就胡萝卜臊子面接待亲戚,别的就算了。”

杏儿提高嗓门骂猪:“你个吃货,成精了你,抢娃娃手里的东西,有出息没有?”拴猪的链子收短了,猪哼哼着不乐意,我们却高兴了,故意进进出出惹那猪,看它扑过来又被链子扯回去勒疼了脖子哼哼直叫。唱大戏的热闹劲不亚于过年,年可以年年过,大戏可是几年一回,赶在正月农闲,成为亲戚们最为集中的聚会,彼此间说话的嗓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一个八度,喊自家孩子的语气却柔软了很多。

母亲一直忙碌着,顾不上聊天。亚梅逮住我问:“你家里要来哪些亲戚?”我喜滋滋地又把姨父、姑父在舌尖过了一遍,拿准了一个说:“舅舅、大姨、姑父都来呢。”

亚梅笑得弯了腰,脸上的肉直打战:“瓜娃,你没有姑姑,哪来的姑夫?”

我很害羞,知道又弄混了。羞臊得不行,便去看戏楼。翻过后院的城墙往东走四百米是虢王中学,卖小吃的早在学校大门口两边排开了……平日里我说什么也不敢踏进这所“学问大门”,现在因为要唱大戏,胆子比往日里壮了很多。我小心翼翼地进了红彤彤的大门,沿着一侧青砖铺就的道路往操场走,从南到北、从西到东美美地看了个够。结实、壮观、华丽的戏楼依操场围墙而建,坐南向北,像待嫁的新娘似的,艳妆而立,落落大方地面对着人头攒动的人群。

开戏了。操场上人山人海,挨挨挤挤坐了一大片自带小板凳看戏的人,紧挨他们的是密密麻麻站着看戏的,再往后是按高低顺序排列的踩着砖块、木墩的戏迷,最外圈是坐或站在墙上互相搀扶着的人,墙边的大槐树树杈上蹲着、骑着的人正伸着脖子往戏台上瞅着……

我们一帮孩子站在戏台下,看一眼身后黑压压的人头,庆幸自己一大早就站在戏台下面等着,不然要怎么才能从人海外面挤进来呢。身后坐着的人们大多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亲戚和各家的掌柜。他们在开戏前满口喷香地嗑着葵花籽,时而大声说话,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开怀大笑,时而亲热地拍打,上千号人的声音合奏曲盖过了个人谈话,紧挨在一起的人也只能扯着嗓子喊,对方才能听得清。

戏台上的第一道幕布徐徐合拢的时候,台下各种声响一起被缓缓合上的幕布收了去,四周静悄悄的,掉根针都能听到。

一声脆脆的、弯弯曲曲的唱音从幕后传出来,我不由得随那调子屏住了呼吸,实在憋不住就深吸一次,都吸了几口气了,那清亮的音还在拐着弯。余音要着陆的时候,戏台两边吹的、拉的、弹的、敲的齐鸣,把那调子接了过去。偌大的戏台上,一个俏丽的背影从幕后倒退着出来,那脚下有什么东西托着似的,从后台向前台水一样流过来。我踮着脚使劲看那双脚是怎么回事,却总被那长长的裙子挡回了视线。我和弟弟对此进行了热烈的讨论,最后的答案是,舞台上有特质的光滑地板,女戏子的脚是搓着、磨着地面滑过来的,也可能是鞋底有滑轮,反正不可能是走过来的。正在热烈地讨论,角儿猛然转身,我惊呆了。

她柳眉倒立,杏眼圆睁,脸面艳若桃花,红艳艳的樱桃小嘴微微张着,目光炯炯有神地扫过满场的观众。“好!”台下叫好声响起,她又婉转地开始了下一个唱词。我盯着她头上戴着的明晃晃、颤巍巍的头冠,看她鲜艳漂亮的戏服,眼睛舍不得眨一下,至于唱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唱久了,弟弟不耐烦了。他焦躁地盼望兵马大元帅薛仁贵出场,没有元帅,有秦琼和敬德也不错,只要翻着跟斗在台上舞枪弄棒、打打杀杀就成,至于唱什么,他比我更不在乎。

看到《三娘教子》的时候,见那孩子头顶着家棍跪了那么久,身着黑色长裙、头饰简单的三娘还在声色俱厉地唱着、诉着、哭着,我心里那个着急啊,那孩子怎么就不认错呢?等到孩子后悔,跪着在戏台上追着三娘认错,三娘已声泪俱下……这出戏让人心里纠结,涩涩的。我们犯了错,母亲从来没有这样惩罚过我们,我们也从来没有这样痛彻心扉地忏悔过。

《穆桂英挂帅》上演了,我们都喜欢看。穆桂英威风凛凛的英姿和头顶上两根长长的花翎给我们烙下深深的印象,女孩儿们喜滋滋的,仿佛沾了英雄气概,自己也英姿勃发起来。

《铡美案》不大受欢迎。男孩子不喜欢长得像武将却不会翻跟头、不会舞枪弄棒的包拯,王朝、马汉也只是站在一边喊喊,并不觉得功夫了得。女孩儿不喜欢秦香莲把仪表堂堂的驸马陈世美送到了铡刀下,让美丽的公主没有了丈夫,两个孩子没有了父亲。一个活得好好的、体面的、饱读诗书的人被结发妻子送上虎头铡,太残忍了,这个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家丑不可外扬,她外扬了家丑,法办了丈夫,她从此后就心安理得、快乐生活了吗?她做噩梦吗?他们的孩子愿意吗?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看似柔弱的秦香莲,心底却是如此冷酷、残忍。

不过我们都也悟出,长得好看的不一定都是好人,长得不好的不一定是坏人。戏里的说词被我们越来越多地用到口头禅里。

一折戏完毕,圈外的人使劲往里挤,里面的人要稳定自己的位置就使劲往外扛,人群就呼啦啦一会儿过来,呼啦啦一会儿过去,坐在边上的人怕被拥挤的人群踩了,就拎着凳子站起来,后面的人喊着:“坐下,别杵着。”正说着,坐着的人越来越多地被迫站起来,眼见坐着看戏的地盘越来越小,人如麦浪一样此起彼伏,维持治安的壮汉从边角冲上来,一边呵斥着一边向上空摇着棍棒吓唬那些制造动乱的人。提凳子的人重新坐下,没凳子坐又不想站着的,一溜儿蹲下。趴在台子下看戏的我们,从治安人员一上来就心惊胆战怕被撵出去,一般情况下台下的孩子是被轰出去的第一对象,一旦被轰走,我们就再也挤不进里三层外三层、铜墙铁壁似的人群里看戏了。这次没有被轰走,因为维持治安的人就是我们队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