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

冬天已经降临深谷,积雪在白日的阳光下消融,夜晚变得异常寒冷。她迷迷糊糊地活着,感觉体内的能量正渐渐退却,仿佛就要离她而去。她觉得自己一直处于放松的困惑和罪恶的状态。而甘甜的草本饮料可以使她的意志完全麻木,让她感到松弛,直到进入一种高亢、神秘的敏锐状态,使她在事物的和谐状态中感到甜蜜的晕眩。这是她后来唯一能觉察的意识:一种沉浸在更高层次的美好与和谐的精致的感觉。随后,她透过自己的房门,能真切地聆听到天空密布的星群,说出它们的移动和明亮,也说出宇宙间完满的事物,正如它们沿着准确的规律在运行一般,好像苍穹之墙上悬挂的钟表,随时而动,而且在漆黑的天幕中,排着队挑起了永恒之舞。她还能听到寒冷多云的天气中闪亮的白雪在空中窃窃私语,就像候鸟集结成群,在秋天到来之际一齐飞离,告别朦胧的月色,在广袤的天际一掠而过,留下和平的暖意。她想阻止雪花从天空飘落。她期待着朦胧的月色能中止愤怒,就像一个待在房子里想要熄灭自我的怨怒的女人,在朦胧的太阳光下重新恢复平静。当太阳的和平在此与月亮的和平部分重叠在一起的时候,当雪花清冷的芳香流泻下来之时,她在冬天的苍穹下嗅到了月亮的甘甜在朝着太阳释放。

她同时觉察到了深谷中印第安人的影子,他们带着深沉而坚忍的愁苦,在内心深处存在着宗教情结。

“我们的内体失去了太阳的能量,得赶紧将它找寻回来。但它对我们很野蛮,害羞起来却像一匹狂奔的马。我们必须尽力地去克服。”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对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而她则好像被施了魔咒般地回答道:

“我希望你能将它寻回来。”

一丝胜利的微笑掠过他的脸庞。

“这是你希望的吗?”他说。

“是的。”她笃定地回答。

“那好吧。”他说,“我们应当去争取得到它。”

随后他兴奋地离开了。

她感到自己漂浮在某种完满的状态中,没有想到要去躲避,这显得很沉重,而且最终还令她产生了可怕的感觉。

当她再次被带到那个老酋长面前,脱下衣服,被年迈的指尖触碰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份了,白昼也变得短暂起来。

年迈的酋长用疏远的黑色的而且是充满热情的孤独眼神看着她,还对她嘟囔着些什么。

“他想让你发出和平的信号。”那个年轻的男人用身体语言向她转述道。“他让你给予他和平并跟他告别。”

她为那个老酋长的黑色透明而又激情洋溢的眼睛所痴迷,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像一条蜥蜴一般控制着她。在他们的内心,她同样看到了一种父亲般的温情和善意。她应他们的要求,将手放在脸前,做出和平和道别的姿势。他也向她表达和平与告别。然后连着他的皮裘一齐坠落了下来。她觉得他就要死了,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第二天举行了仪式,在所有人面前,用一只织着白色藤条的蓝箱子将她带走,并且让她手里握着蓝色的羽毛。在一个摆设着神坛的房间里,她被洒上熏香和烟灰。在另一个房子的神坛,她再次被一大群穿着黄、红、黑三色衣服的吓人的祭司施以熏蒸,他们脸上涂着猩红色的图画。他们朝她撒了一些水。与此同时她能隐约感觉到祭坛上燃烧的火焰,听到沉重的鼓声,男人沉郁的声音开始唱起有力、深沉和野蛮的歌,底下的广场上人头攒动,都在跳着一支神圣的舞蹈。

这个时候,她平常的知觉已经麻木了,她意识到自己被一些虚幻的影子包围着。她通过改善和升级了的官能,可以听到在地面上犹如一支短箭在空气中穿梭时飞驰的声音,还有那把巨大的弓弦的声响。对她来说,天空之上存在着两股庞大的势力,一股是通往太阳的金色晖芒,另一股则是看不见的银光;前者像雨一样行进着,向着太阳金色的地域上升,后者则像银色的雨,从天空的阶梯降临,朝向徜徉的隐秘云层,穿越山巅的雪顶。在它们之间,另一个存在在等待着,从神秘地集聚在她周围的潮湿的空气和沉重的白雪中摆脱出来。到了夏季,她就像一只焦灼的老鹰,试图让自己从沉重的太阳光中完全脱离。她被火焰染上了颜色。她经常如一只鹰隼般呼啸着,从雪或者沉重的炎热中挣脱开来。

此外,这里还有着一种奇异的存在,静静地站在辽远的天际,一直注视着。有时御风而行,有时在热浪中闪耀着。蓝色的风从地表的洞穴中涌出,朝着天空呼啸前行,又从天上奔腾着降落地面。蓝色的风像是寓于中间的介质,如看不见的鬼魂归属到两个世界中去,拨弄着雨水上升或者下行的和弦。

她以往身上越来越多的个人化意识已经离她而去,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激越的宇宙意识状态,像人被注射了药物一般。带有浓重的宗教本质的印第安人,已经让她屈从于他们的幻象。

她问了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一个仅存的关于个人的问题:

“为什么我是唯一一个穿蓝色衣服的?”

“这是风的颜色。这是离开而且永不归来的颜色,但它会一直存在着,就像我们等待着死亡一般。这是死亡之色。这种颜色会站在远处看着我们,但却不能靠近我们。当我们走近时,它就会远离。它是不能靠近的。我们都是棕色的黄色的和黑色的头发,长着洁白的牙齿,流着鲜红的血液。我们会一直留在这里。而你有着蓝色的眼睛,你是来自远方的信使,你不能够留在这儿,而现在是时候让你回去了。”

“回到哪里?”她问。

“到那遥远的事物中去,比如太阳以及蓝色的雨水母亲,去告诉他们我们重新成了世界的人民,而且我们可以将太阳重新带到月亮那儿去,像一匹红色的马进入蓝色的母马之中;我们是世界之民。那个白种女人已经将月亮驱赶回天空,不让她靠近太阳。因此太阳发怒了。而印第安人必须将月亮带给太阳。”

“怎么做到呢?”她问。

“那个白种女人就要死去,像风吹向太阳,告诉他印第安人将为他开门。而印第安的女人将打开抵达月亮的门。白种女人不会让月亮从蓝色珊瑚中走下来。月亮时常降临印第安女人,如同百花丛中的一只白色的山羊。而且太阳会降临在印第安男人的身上,像一只老鹰扑落到松树上。太阳在白种男人面前关闭了,而月亮也将白种女人关在了门外,他们无法离开。他们已经感到愤怒,世上的一切都已经越来越愤怒了。印第安人说,他会将那个白种女人交给太阳,从而使得太阳能够跃过白种男人,重新降临印第安人身上。月亮也将会感到惊奇,她将看到敞开的门,她还不知道怎么到那儿去。但印第安女人将召唤月亮,来吧!来吧!回到我的草地中来。邪恶的白种女人不会再伤害你了。随后,太阳将越过白种男人的头顶,看到月亮回归我们印第安女人的牧场上,在她们周围站着松树一般的红种男人。他将越过白种男人的头顶,快速地穿过云杉树,来到印第安人面前。而穿着红色、黑色和黄色衣服的我们可以留下来,让太阳落在我们的右边,月亮在左边。从而使得我们可以将雨水从蓝色的草地上引下来,又从黑暗之中引上去;我们还可以把风召唤过来,按照我们的要求催促谷物生长,我们可以让云霾消散,让绵羊生下一对对的羊崽。我们将会充满能量,像春天一样。但是白人却像是严酷而少雪的冬天——”

“但是,”女人说,“我并没有将月亮挡在门外——我怎么会这样做呢?”

“是的,”他说,“你把门关上了,然后开始大笑,并以你自己的方式去做了。”

她不太明白他看她时的表情。他的温柔总是那么的奇怪,而他的笑容是如此的柔和。然而他的眼睛在闪烁,言语间流露出某种冷酷无情的厌恶,那是一种诡异、深沉而且是不带感情色彩的愤恨。就个人而言,他很喜欢她,她也很清楚这点。他对她柔情似水,他以一种奇怪的、柔和的却又毫无激情的方式被她吸引。但个人之外,他对她怀有一种神秘的怨恨。他会朝她微笑,带着胜利的意味。但就在下一刻,她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用眼神打量着他,却从他怨怒之后的眼中发现了纯真的光亮。

“我是不是会死去然后被交给太阳?”她问。

“总有一天,”他的笑容有些闪烁。“我们总有一天都会死去。”

他们对她很温柔,也很体谅她。比如那些奇怪的男人、老祭司以及年轻的酋长,都注视着她,把她当作女人来照看。在他们柔软而神秘的认识中,存在着某些女性的因素。然而他们的眼睛都含着诡异的闪烁,他们深沉的紧闭着的嘴巴能够张开到下巴颏的地方,那细小而强壮的洁白牙齿,彰显出非常原始的雄性和残酷。

冬季的一天,下着雪,他们将她带到大房子的一个房间里。房间的角落,有一个高高的垒起的祭坛,其上面还有一个用土坯砌成的盖子或者斗篷之类的建筑,那里的火烧得正旺。在摇晃的火光中,她看到了赤裸的祭司们移动的身体,在房子的屋顶和墙壁上有奇怪的符号。房里没有门窗,他们从屋顶沿着梯子爬下来。松木燃起的火苗在连续不断地跳动着,将那些诡异的让她无法理解的图画映在墙上,屋顶的洞口处奇怪的黑、红、黄三色掺杂的天花板,以及房间里奇形怪状的凹室与壁炉,都是她无法辨识的。

年老的祭司操作着火焰旁边的仪式,一言不发,露出印第安人特有的紧张与沉默。她被置放在火堆对面墙边的一个低矮的凸出物上,两个男人在她身旁坐着。他们一下给她喝一杯水,这让她很满足,因为它可以使她进入半昏迷的状态。

在黑暗的沉默中,她能很明确地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事情:他们怎么脱掉她的衣服,让她站在一个对着墙上的一个蓝、白、黑间杂的巨型奇怪的图案前,用石蒜草泡液[5]冲洗她的全身;甚至柔和细心地冲洗着她的头发,并用白色的衣物拭干,直到它变得柔软有光泽。然后他们将她放在另一个巨大的无法识别的红黑黄相间的图案下的卧榻上,将香气浓郁的精油涂抹她的全身,并且按摩她的四肢、背部和胁下,那是一种长时间的、奇怪的、带有催眠作用的按摩。他们乌黑的手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力量,但却有着她难以理解的如水一般的柔和。那一张张黝黑的脸庞,向她白皙的肉身靠近,她被涂抹上红色的颜料,脸颊上涂满黄色的条纹。当他们的手在那个柔软白皙的女人肉体上工作着的时候,黑色的眼眸也在全神贯注地眨巴着。

他们是如此的忘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她无法理解的事物中去。他们并没有将她视为一个女人:她能看出来。她对他们而言是一些神秘的物体,她只是他们心中激情的介质,这是令她难以捉摸的。她自己处于恍惚的状态,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弯腰的身影,黄色的条纹和透明的红色图案闪现出深沉而诡异的光亮。在这张生动活泼的脸上,仿佛戴上了明暗相间的奇怪面具,眼珠子一动不动的,放射出坚定的光芒,而那涂抹着紫色颜料的嘴唇紧闭着,充溢着阴沉而悲伤的凝重。那巨大的原始的悲哀,最终决定的严酷、坚定的复仇信念,以及胜利在望之际的亢奋——她能从他们表情上感受到这些事情。她躺了下来,任凭他们用神秘而黝黑的手抚摩着,让她体悟到一种迷雾中的辉芒。她的四肢、肉身和骨骼最后都似乎被融化成一片玫瑰色的轻雾,她的意识就像太阳在云彩间飘浮一般。

她知道光芒会消退,云彩会变得灰暗。但现在她并不相信这些。她知道自己只是祭品;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些细致的工作,都只不过是祭祀所需。但她并不介意。她需要如此。

后来,他们给她穿上一件蓝色的短外套,将她带到更高的地方示众。她看到下面的广场上挤满了黝黑的脸庞和闪烁的眼睛。看不出任何的怜悯:只有奇怪而冷峻的兴奋。当他们看到她时,压低了自己的呼喊,这令她感到战栗。但她不大在乎这些。

第二天是最后一天了。她睡在大房子的房间里。他们在拂晓时给她穿上一件花边的蓝色大毯子,带她来到广场上,那里布满了穿着深色毯子的沉默的人群。纯白色的雪花飘落地面,而那些穿着黑毯子的黝黑的人群则像是另一个时间的居民。

一面大鼓在慢节奏地敲打着,发出咚咚的声响,一位老祭司在屋顶上宣告着什么。还没到中午,一副担架被抬了进来,人群中发出了低沉的野兽般的动人心魄的呐喊。在布袋似的担架上坐着一位最年老的酋长,他的白发用黑色的绸带和大型的绿松石缠绕着。他的面孔如一块黑色的岩石。他手举着信物,担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他用年迈的眼神盯着她,用空洞的声音对她说了一会儿话。没有人翻译给她听。

另一台担架出现了,她被摆到了上面。四名祭司在前面走着,身穿着红、黄、黑三色的衣服,头上戴着羽饰。老酋长的担架紧随其后。鼓声复又轻轻敲响,两队歌者同时唱起了雄性而野蛮的歌。那些金红色的赤裸全身的男人,戴着参加仪式时的羽毛,穿着短褶裙,如河流般的黑色长发披落肩背,组成两个队列跳起了舞。他们就这么排着两支长长的华丽的队伍,穿戴着深沉的金红色的黑色皮毛,晃荡时身上的小贝壳和燧石块叮当作响,鱼贯来到了被雪覆盖的广场。他们摇摆着,从两簇围着大鼓唱歌的密集人群中穿过雪地。

他们慢慢地走了出去,抬着她的担架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羽毛,祭司们跳着舞跟在后头。所有的人都保持队列,跳着舞步,甚至抬担架的轿夫也在轻轻起舞。他们走出了广场,穿过炊烟袅袅的炉灶,一路来到广袤的杨树林中,光秃秃的杨树,姿态优雅地耸立在雪地上,像蓝色的天空中垂下的银灰色流苏。低处的河流在冰凌间流动着。栅栏内有着方格图案的花园也铺满了雪,洁白的房子如今看上去已经泛黄了。

整个山谷被白雪覆盖着,发出耀眼的光芒,一直延伸到高高耸立的岩石墙壁。那一长串的舞队,就沿着这片平坦的雪地蜿蜒行进,一列橙色的和黑色的人群,缓缓地一齐舞动着。鼓声高亢而迅猛,在水晶般凝结的空气中摇摆着,唱着野蛮的颂歌,像着了魔似的呼啸前行。

她坐在担架上,蓝色的大眼睛往外张望着,在麻醉过后显露出了疲倦的迹象。她知道她即将死在这片白茫茫的雪地反射出来的光芒中,死在这些华丽的野蛮人手上。当她凝望着那仿佛被刀切割过的山峦上天空的蓝色辉芒时,想道:“我已经死了。我很快就会从这样的死亡走向最终的死亡,这并没有什么区别。”然而她的心灵还是受到了伤害,感到很难受。

那个奇怪的队列还在前行,跳着舞一直行进着,缓缓地穿过平坦的雪地,走到了松树林当中的山坡上。她看到深铜色的人群在白铜色的树干前列队跳舞。最终,她也随着摇摇晃晃的担架,进入了松树林。

他们一直朝前走着,穿过了树下的雪地,踏着摇摆的沙沙作响的舞步,穿过那有着铜鳞般高大惨白的树木的树林和深山。他们沿着一条河床行进:但是河流由于源头被冰封起来,已经变得干涸,就像夏天时候的样子。暗淡的红铜色的杨柳树枝,如同蓬乱的头发一般,颜色惨白的白杨树,在大雪的覆盖下,仿佛成了冰冷的冻肉。接下来的是突兀的黑色岩石。

最后,她能意识到跳舞的人群不再向前行进了。鼓声越来越近,好像一窝神秘的野兽。接着,她穿过了灌树丛,进入了一片圆形的地域。迎面而来的是一面巨大空洞的岩壁,前面垂挂着一根长牙般的滴着水的大冰柱,好像从云层之上倾泻而下一般,整齐地直立着,从高高的天际滴落水珠,滴到空洞的岩石下,那里的泉水应当在低洼处,但那个水塘却是干涸的。

在干涸的水塘的另一边,跳舞的人排列成队,人们还在背对着灌树林不停地跳着舞。

但她感觉到的是如长牙般倒挂着的冰柱,从黑暗的岩壁上垂落下来。而在那根如巨大的绳索般的冰柱背后,是祭司们豹子般的身影,沿着岩壁表面攀爬着,进入了半山腰的洞穴,那仿佛是在黑暗的眼窝上抠出来的一个窟窿。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抬担架的人已经晃晃悠悠地一步步爬上岩壁。她也来到了冰柱的背后,像一幅没有展开的幕布,垂挂着像一枚巨大的长牙。在上方不远处,就是那个如窟窿般深陷在岩壁里的洞穴。她晃荡着上去,眼睛一直盯着那个洞口看。

祭司们站在洞穴的平台上,穿戴着华丽的羽饰和流苏的长袍在等待着她上来。其中两个弯下腰来帮了一把抬担架的人。她终于也来到了洞口的平台上,已经是深入到了冰柱的背面。在他们的脚下是深陷下去的圆形场地,男人们围着灌木丛跳舞,整个村里的人都默默地聚集在一起。

太阳在午后的左上方天空开始沉落,她知道这天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日子,也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们让她面朝冰柱站着,这根奇妙无比的冰柱,就垂落在她的面前。

按照信号的指示,底下的舞蹈停了下来。一片寂静。她被赋予一点喝的,随后两个祭司脱下了她的披风和外套,她站在那里,在祭司们拂动的长袍间,在冰柱的背后,在黑压压的人群上方,她的身体显得格外的白皙。山下的人群发出了低沉野蛮的嚎叫。然后祭司们将她转过身来,让她背对着外面的世界,她那长长的铜色的头发向着人群垂落下来。他们再一次呼喊起来。

她面对着里面的洞穴。在洞穴深处,一簇火焰正在燃烧和闪耀。四名祭司脱下长袍,跟她一样赤裸全身。他们身上有着原始的生命力,黝黑的涂满颜料的脸庞低垂着。

最年迈的酋长拿着一只香料盘子,从火堆中走来。他赤裸着身子,脸上充满了野蛮的高亢的神情。他用香料蒸熏着祭品,用一种空灵的声音默念着什么。另一个祭司从他背后走来,手里拿着两把燧石刀。

在她被香薰了之后,他们将她摆放在平台的石头上,那四个力大无比的男人用强壮的肩膀和大腿抬着她。后面站着年迈的酋长,就像覆盖在黑色的玻璃上的一副骷髅,拿着一把刀,全神贯注地望着太阳;在他背后的还是另一个光着身子、手拿石刀的祭司。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尽管她知道一切都已经发生。她转过头来望着天空,看到了黄色的太阳在沉落。那根冰柱如影子般矗立在她和太阳之间。她还看到了黄色的阳光填满了半个洞穴,但是还没有照到漏斗型的洞穴底部的祭坛上的火焰。

确实,太阳光在缓缓移动着。随着光线渐渐转成红色,也探入了洞穴的深处。当红色的太阳即将落山时,已经是完全地照到了凹陷的岩壁深处的冰柱,一直照到岩洞的最深处。

她意识到为什么那些人要等到这个时候了。甚至是那些摁住她的手脚的人都弯下腰来歪扭着身子,漆黑的眼睛眺望着太阳,充满了渴望、敬畏和急切的神情。年迈的酋长的黑眼睛像黑镜子一样注视着太阳,似乎已经瞎了,然而眼神中却还包含着对那个在冬天变得愈发红艳的星球的可怕回应。在那个越来越红艳的如冰雪般沉默的冬日午后,所有的祭司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下沉的球体。

他们变得焦虑起来,令人恐惧的焦虑,而且凶猛异常。凶狠的他们在寻求着什么东西,他们在等待着时机。他们的凶狠准备着一跃成为一种神秘的胜利的狂喜。但他们目前还在焦虑着。

只有那个最年迈的男人眼中没有焦虑。那是一双坚定的、仿佛瞎了一般的黑眼睛,望着太阳以及太阳周围的事物。在他们黑暗而空洞的专注中充溢着力量,那是一种强烈的抽象而遥远的力量,但是很深沉,一直沉到地球的心脏和太阳的中心。他用一种坚定的眼神目不转睛地望着太阳,直到它将光芒穿透冰凌。时候一到,那个老男人就会拔刀刺击,直中要害,完成献祭的过程,并从中获取能量。

这就是人类必须守护的支配力,并将其世世代代沿袭下去。

【注释】

[1]原文为“Adios”,西班牙语,意为再会、再见、离别、一路平安,相当于英语中的adieu之意。

[2]原文为“Sarape”,瑟拉佩是一种华丽的毛织布,美洲的土著居民将这种羊毛毯做披肩之用。

[3]原文为“Usted es Señora?”,西班牙语,意为“你是位女士吗?”

[4]语出《圣经·旧约》。这是写在巴比伦伯沙撒国王的宫殿中的话,丹尼尔将其译解为伯沙撒统治终结的预言。

[5]Amole:西班牙语。墨西哥人发明的一种用若干种植物制作而成的泡沫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