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然而,外面传来一些动静,那是燧石和钢铁碰撞的叮当声,一个男人的身影像狗蹲伏于骨头上一般,蜷缩在噼啪作响的红色篝火旁边,她知道黎明即将来临,在她看来黑夜过去得太快了。
火焰快要熄灭的时候,她走出了棚屋,心里只剩一个真实的欲望:想喝咖啡。那些男人正在加热更多的墨西哥玉米饼。
“我能煮点咖啡吗?”她问。
年轻人看着她,她想象着他的眼中又流露出同样嘲弄的火花。他摇了摇头。
“我们不喝,”他说,“没有时间了。”
那两个蹲在地上的年长者,抬头看着她,在可怕而苍白的破晓时分,他们的眼神里甚至连嘲笑都没有。唯有那种强烈紧张、但又冷漠疏远、没有人性的闪光,令她感到恐惧。他们是难以接近的。他们一点也不把她当女性来看待。仿佛她不是一个女子。或许,仿佛她的白皙带走她的女性气质,留下的是一只巨大的雌性白蚁。这就是他们在她身上看到的全部。
太阳升起之前,她就重新坐到马鞍上,在冰冷的空气中,他们攀登陡峭的山坡。太阳出来了,她暴露在空地的阳光下,不久便觉得很热。她觉得他们正在向着世界的屋脊攀爬。远处的天穹下是斜线般的雪花。
上午,他们来到一个马匹无法再往前走的地方。他们休息了一段时间,面前是一块倾斜的巨型原生岩石,像是某种陆地野兽光滑的胸脯。他们必须沿着弯曲的裂缝,跨越这块岩石。对她而言这是数小时的折磨,她匍匐前进,沿着纯粹的岩石山脉的倾斜表面,在裂缝之间爬行。一个印第安人在前,另一个在后,穿着皮革编织的凉鞋,挺直身子慢慢地行走。可她穿着马靴不敢站直。
然而,她始终感到诧异的是,为什么她坚持紧贴着一英里长的大片岩石匍匐爬行?为什么她不自己迅速躺倒,然后一了百了!世界就在她的脚下。
当他们终于出现在一座布满石头的山坡上时,她回头望去,看见第三个印第安人背着她的马鞍和鞍袋走过来,所有的东西都用他前额上的带子吊着。他把他的帽子拿在手里,缓慢地行走,以印第安人迟缓、轻柔、沉重的步伐,坚定地在岩缝间前行,仿佛在沿着铁制盾牌上的划痕行走。
那石头密布的斜坡向下延伸着。印第安人似乎变得兴奋激动。有一个在前面小跑,绕过岩石的拐弯处消失了。弯曲的小路盘旋而下,直到最终在正午炫目的阳光下,他们看到身下的一个山谷,在岩壁之间,像是群山之中豁出巨大广阔的裂口。这是个绿意盎然的山谷,有条小河,以及树林,还有一簇簇平整闪耀的房屋。一切都微小而精致,位于脚下三干英尺处。甚至包括溪流之上平坦的桥梁,及其四周环绕着房屋的广场,广场两端矗立的高大建筑物,挺拔的木棉树,牧场和大片枯萎泛黄的玉米地,远处山坡上星星点点棕色的绵羊或山羊群,溪边的栅栏围墙。就在那里,一切都小巧玲珑而精致完美,看起来很神奇,从山上看过去,任何地方都显得很神奇。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低矮的房屋闪烁着白光,涂成了白色,看似盐的结晶体,抑或白银。这让她害怕。
他们从峡谷的顶端出发,沿着奔流而下的溪水,走上漫长而迂回曲折的下山之路。起先到处都是岩石:然后开始出现松树,不久,是银色枝干的白杨。秋季的花朵盛开,硕大的类似雏菊的粉红色花朵,还有白色的花,以及许多黄色的花,丰富繁茂。但她不得不坐下休息,她太疲惫了。随后她看到这些鲜艳的花朵影影绰绰,好似徘徊的阴影,就像已死之人一定会看到的景象。
终于,在白杨和松树混杂的区域中间,草地和放牧的山坡出现了。一个牧羊人,除了他的帽子和棉制裹腰布以外,几乎赤裸在阳光下,正赶着棕色的羊群走过。她和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在一个小树林里坐着等待。背着马鞍的那个人也往前走了。
他们听见有人走来的声音。这是三个男人,身穿精美的红橙黄黑四色相间的瑟拉佩肩毯,戴着鲜艳的羽毛头饰。最年长者的灰白头发用兽皮编成了辫子,他那鲜红橙黄的瑟拉佩肩毯上布满了古怪的黑色花纹,像是美洲豹的外皮。另外两人头发并不灰白,却也是长者。他们的毯子是条纹状,他们的头饰却相对并不华丽。
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与长者们轻声低语地说了几句话。他们聆听着,既不回应,也不看他或看这个女子,他们扭过脸去,眼睛看着地面,只是听着而已。最终他们转过身望着那个女子。
那个老酋长,或者巫医,无论他是谁,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唇边有少许稀疏的灰白胡须。他灰白的头发用兽皮和彩色的羽毛编织成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肩膀上。然而,最非比寻常的就是他的眼睛。它们是黑色的,拥有非凡的穿透力,恶魔般的、勇敢无畏的力量中没有一丝担忧疑虑。他用敏锐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白人女子的双眼,寻找她所不知道的东西。她鼓足全部力量迎向他的目光,并且保持警惕。可这根本不管用。他并不像一个人看另一个同类那样望着她。他甚至连她的反抗或是挑战也不去理睬,而是透过它们,进入她无法知晓的层面。
她领悟到想和这个老者进行任何人与人的交流沟通都是毫无指望的。
他转过身对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说了几句。
“他问,你到这里来寻找什么?”年轻人用西班牙语问道。
“我?什么都不找!我只是来看看这里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被翻译过去,老人双眼又一次注视着她。然后,他又用喃喃自语的低沉嗓音对年轻的印第安人说话。
“他说,你为什么离开白人的家?你是想要把白人的上帝传给奇尔奇威人吗?”
“不,”她莽撞地回答,“我离开了白人的上帝。我来这里是寻找奇尔奇威人的上帝。”
当这句话被翻译过去之后,一阵意味深长的沉默随之而来。随后那个老者再次开口,发出疲惫而微弱的声音。
“这个白种女人来寻找奇尔奇威人的神灵,是不是因为她对自己的上帝感到厌倦啦?”他问道。
“是的,正是如此。我对白人的上帝已经感到厌烦。”她回答道,心里觉得这是他们希望她说的话。她愿意尊崇奇尔奇威人的神灵。
当这句话被翻译过去后,伴随着紧张的沉默,她意识到那些印第安人身上涌现出意想不到的、激动人心的胜利与狂喜。然后他们全都用敏锐的黑眼睛望着她,令人费解地闪烁着钢铁般贪婪的意图。她变得更加茫然,这种眼神里没有任何感官或性别的成分。它有种超越她理解范围的令人恐惧却又闪闪发光的纯粹。她很害怕,要不是心里某种东西已经死亡,只剩下冰冷、警惕的惊愕,她肯定会出于恐惧惊吓而瘫倒。
两个年长者交谈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留下她和那个年轻人以及年纪最大的老酋长。现在这位老人带着某种关切看着她。
“他说你累了吗?”年轻人问。
“很累。”她说。
“那些人会给你准备一辆车子。”年轻的印第安人说。
所谓的车子,结果其实是一种包含着深色羊毛绒粗呢制成的类似吊床的担架,悬挂在两个长发印第安人肩上扛着的杆子上。那羊毛吊床摊在地上,她坐了上去,然后他们把杆子扛起来。她好像被装在麻袋里似的,摇摇晃晃地被抬出小树林,跟随着老酋长,他的美洲豹斑点披毯在阳光下古怪地移动着。
他们已经出现在山谷的尽头。前面就是玉米地,玉米穗都成熟了。在这种海拔很高的地区,玉米长的不算高大。一条很多人走过的小路穿过玉米地,她唯一能看到的是老酋长直立的背影,穿着火红黑色相间的瑟拉佩肩毯,迈着轻柔而迅速的步伐,面朝前方,目不斜视。抬着她的人紧随其后,有节奏地行进,前面那个男人深蓝色的头发像瀑布一样闪闪发亮地披在赤裸的肩膀上。
他们越过玉米地,来到由泥土和砖块砌成的巨大围墙或土方工程前。木制的大门敞开着。再往里走,他们便置身于构成网状的多个小型花园之中,长满了鲜花、药草和果树,每个花园都由一条沟渠里潺潺流淌的活水灌溉。在每一丛树木和花朵中间,都有一座闪闪发光的白色小屋,没有窗户,而且大门紧闭。此处是一个在开满鲜花的正方形花园内众多小径、溪流、小桥所构成的网络系统。
沿着最宽的那条小路——一条落叶和草地之间踩出的柔软狭窄的小道,一条由几个世纪以来人类足迹踏出的平滑的小路,没有任何马蹄或车轮将它损毁——他们走到水流湍急而欢快的小河边,走过一座独木桥。万籁俱寂——到处都不见人影。道路在宏伟壮丽的木棉树林下向前延伸。它突然出现在村庄的中心市场或广场的边缘。
这是许多低矮的平顶白屋组成的长方形,还有两幢更大的建筑物,像是小巧的正方形小屋堆积在那些更长更大的屋子顶上,分别矗立在长方形的两端,相当倾斜地遥遥相对。每一幢小房子都是耀眼的白色,除了平坦屋檐及其下面突出的大圆横梁末端以外。在广场外面有一道牧场围栏,里面则是种植花草树木的花园,以及各种各样的小房子。
一个人也看不见。他们默默地穿过那些房屋走进中央广场。这是个空旷而荒芜的地方,无数代人的足迹挨家挨户地走来走去,已经把地面踩得很光滑。所有没有窗户的房子的大门都朝向空旷的广场,但是全都紧闭着。门槛边上堆放着木柴,有个土窑还在冒烟,可是却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
那位老者直接穿过广场走到尽头的一幢大房子里,它上面的两层,像是用玩具积木搭的房子一样,一层比一层小,外面有一道石梯,通向一层楼的屋顶。
抬担架的人在楼梯口停住不动,把那个女子放到地上。
“你可以上去了。”那个会西班牙语的年轻印第安人说。
她爬上石梯,走到第一座房子的土制屋顶,那儿围绕着第二层楼房的墙壁形成一个平台。她沿着这个平台走到这幢大房子的背面。他们从那里又下楼,走进后面的花园。
到目前为止他们没有遇见任何人。但现在出现了两个人,没戴帽子,头发扎成长长的辫子,穿着某种白衬衫,下摆裹着腰布。这些人与三个新来的人一起,穿过红花与黄花盛开的花园,走到一座狭长而低矮的白房子跟前。他们没有敲门就径直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传来男子喃喃低语的声音。好几个男子在场,他们的白衬衣在黑暗中隐约可见,黝黑的脸却隐藏不见。他们坐在远处墙边一根平滑古老的原木上面。而且除了这跟原木以外,房间内似乎空无一物。但是并非如此,黑暗中的另一端放着一张卧榻,类似于床,有人躺在上面,盖着皮草。
那个刚才护送女子过来,身穿斑点瑟拉佩肩毯的印第安老人,脱下了帽子、毛毯和凉鞋。他把它们放到一旁,走近卧榻,并低声说话。好一阵子都没有回应。随后一位脸庞黝黑可见、缠绕着雪白头发的老者,如同被唤醒的幻象一般,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在紧张的沉默之中,茫然地望着众人。
那个灰白头发的印第安人再次说话,而这时年轻的印第安人则拉着那个女子的手,领着她走上前去。她身穿亚麻制的女式骑装,黑色的马靴和帽子,以及小得可怜的红领带,站在那个很老、很老的男人躺着的覆盖着皮草的床边。那个老人起身而坐,用一个胳膊支撑着,像幽灵一样遥远,他的白发零乱地披散着,脸庞几乎是黑色的,却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来自远方的专注,探身向前注视着她。
他的脸庞那么苍老,就像黑色的玻璃,而他嘴唇和下巴却令人惊奇地冒出了几根卷曲的白色胡须。长长的白发蓬松混乱地垂在玻璃般黝黑的脸颊两侧。在雪白稀疏的眉毛下,老酋长黑色的眼睛看着她,仿佛从久远、久远的阴间看着她,并且看到了一些从未被发现的东西。
终于,仿佛是在对着黑暗的空气,他说了几句深奥空洞的话。
“他说,你愿意把你的心交给奇尔奇威人的神吗?”年轻的印第安人翻译道。
“告诉他是的。”她机械地说。
停顿了一下。印第安长者继续说,好像在对着空气说话一样。在场的其中一人走了出去。永恒的寂静,充斥着昏暗的房间,唯有敞开的门口射进来些许亮光。
女子环顾四周。四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脸朝着门口坐在墙边的圆木上。另外两个人,强壮而冷漠,站在门旁。他们都是长发,身穿下摆连着缠腰布的白衬衣。他们健壮的双腿赤裸而黝黑。一阵沉默宛如永恒。
终于,那个男人回来了,手臂上搭着黑白相间的衣服。年轻的印第安人接过衣服,递到女子面前,说:
“你必须脱掉你的衣服,然后把这些穿上。”
“假如你们所有男人都出去的话。”她说。
“没人会伤害你的。”他平静地说。
“你们在这里的时候不行。”她说。
他朝门旁的两个男人看去。他们便飞快地上前,乘她站立时突然抓住她的双臂,没有弄疼她,但是力气很大。这时两个老者走过来,用锋利的刀子技巧娴熟地割裂她的皮靴,把它们脱掉,然后划开她的衣服以便从她身上滑落。不一会儿,她露出了赤裸白皙的身体。卧榻上的老人说话了,随后他们把她转过身去给他看。他再次说话,而后年轻的印第安人灵敏地从她美丽的头发上摘下发夹和梳子,于是她成串蓬乱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
然后那个老者又说话了。印第安人便将她领到床边。那个白发苍苍、黑如玻璃的老者把自己的指尖放到嘴里沾湿,极其灵巧地触碰她的胸部和身体,接着是背部。而当指尖滑过她的肌肤时,她每次都奇怪地畏缩,好像是死神本人在触摸她。
她几乎是悲哀地惊讶于为什么自己赤身裸体却不感到羞耻。她只是觉得悲伤而失落。因为没人感到羞愧。那些年长的老者全都由于另一种深沉、阴郁和令人费解的情绪而忧虑紧张,这倒缓解了她的激动烦乱,同时那个印第安年轻人的脸上有种心醉神迷的奇怪表情。而她,她只觉得彻底的陌生以及不能自持,仿佛她的身体不再属于她自己。
他们把新的服饰给她:一件长长的白色棉质衣服,直到她的膝盖:然后是厚厚的蓝色羊毛束腰外套,绣着鲜红碧绿的花朵。外套只扣住半边肩膀,用红黑两色羊毛编织的饰带系着。
她就这样穿好衣服以后,他们把她带走,赤着脚,来到用栅栏围住的花园中的一间小屋子里。年轻的印第安人告诉她想要什么都可以。她请求要些水洗身体。他便拿来一大罐水,以及一个长木瓢。随后他扣牢她的屋门,把她关在里面。她可以透过房门木板上的缝隙,看到花园里红色的花朵,还有一只雀鸟。她听到一阵悠长、沉重的鼓声从大房子的屋顶传来,在她听来它的召唤神秘怪异,房顶上有个提高嗓门的声音说着古怪的语言,以遥远而冷漠的语调,正在发表演讲或传递消息。而她听起来仿佛是来自阴间的召唤。
可她十分疲倦。她躺在皮革制成的卧榻上,把深色的羊毛毯拉过来盖在身上,随后就睡着了,忘却一切。
她醒来时已是傍晚,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端着一个装满食物的笸箩走进来,里面是墨西哥玉米饼和肉丁玉米粥,大概是羊肉,蜂蜜做的饮料,还有几颗新鲜的李子。他还给她带来一个长长的花环,由红黄两色鲜花编织而成,末梢打结处是蓝色的花蕾。他取了些罐子里的水喷洒花环,然后带着微笑递给她。他看上去非常文雅而体贴,但在他的脸上和黑色的眼睛里是胜利和狂喜的神情,这让她有一些害怕。在弯曲的黑睫毛下,这种闪光从那双黑眼睛中消失,而他看着她,带着这种不太像人类的、奇怪、温柔、灼热的狂喜眼神,极度没有个人色彩,令她心神不安。
“你需要什么吗?”他说,声音低沉、缓慢、悦耳,似乎总是有所抑制,好像他在跟另一个人窃窃私语,或者他不愿意让声音传到她那里去似的。
“我将被当成囚犯关在这里吗?”她问。
“不,你明天可以到花园里走走。”他温柔地说。总是如此古怪的关怀。
“你喜欢那饮料吗?”他说,递给她一个陶制的小杯子。“它很让人提神的。”
她好奇地啜饮那杯液体。它是由药草制成,加入蜂蜜变甜,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奇怪香味。年轻男子满意地注视着她。
“它有种独特的味道。”她说。
“它很提神的。”他回答,他的黑眼睛总是带着心满意足的狂喜神色停留在她身上。然后他离开了。不久之后她就开始恶心,接着剧烈地呕吐,仿佛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后来,她感受到一种抚慰人心的倦怠渐渐向她袭来,她的四肢感到牢固而松弛,并且浑身软弱无力,她便躺到卧榻上倾听着村庄里的声响,注视着泛黄的天空,闻着正在燃烧的雪杉或松木所散发的气味。她清晰地听到小狗的狂吠,远处拖沓的脚步声,轻微的说话声,她敏锐地发现烟味、花香,还有夜幕降临的气息,她真切地看到一颗遥远闪亮的星星在落日上方的天际移动,以至于她觉得自己所有的感官好像都扩散在空中,她能够辨别出夜晚花朵开放的声音,还有巨大的气流带互相穿越滑动时天空中那水晶般清澈而真实的声响,空中上升与下降的水气好像宇宙中的竖琴一样发出回响。
她是被囚禁在房子里、在栅栏围住的花园里的俘虏,但她几乎并不介意。几天之后她才意识到从未见过别的女子。只有男人,大房子里的那些老者,她猜测那房子肯定是某种庙宇,而那些男人则类似于祭司。因为他们总是穿着同样颜色、红橙黄黑相间的衣服,并且同样严肃、抽象的、出神的举止。
有时会有一个老人过来跟她一起坐在屋子里,完全沉默。所有的人除了印第安语不会说其他语言,唯一例外的是那个年轻人。那些老者会对她微笑,并且每次陪她坐一个小时,当她说西班牙语的时候他们不时会报以微笑,却从不回答,除了这种看起来仁慈而迟缓的笑容。他们散发出一种几乎是慈父般的关怀之感。然而他们的黑眼睛,笼罩着她,在眼睛深处是某种令人敬畏的凶恶与残酷。假如他们觉察到她在注意的话,立刻会用微笑掩饰。但她已经看在眼里。
他们总是用这种古怪而客观的关心来对待她,这种全然不带个人色彩的温柔亲切,就像老人对待孩子那样。但她感觉到在这表象之下有另外的某种东西,某种可怕的东西。每当年老的来访者带着父亲般的形象沉默隐匿地离去时,一种恐惧震惊之感便会袭遍她全身;尽管她并未意识到那是什么。
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会坐着跟她随意地聊天,好像非常坦率。但是她觉得他也未能说出一切实情。或许那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他黑色的大眼睛几乎充满怜爱地凝视她,还带着狂喜,他用动听、缓慢、倦怠的声音说出简单而不合文法的西班牙语。他告诉她,他是那个很老、很老的人的孙子,是穿豹纹瑟拉佩肩毯那人的儿子。他们是酋长,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国王,甚至早在西班牙人到来之前就是。而他自己则去过墨西哥城,当然还去过美国。他曾作为劳工在洛杉矶修建公路。他最远到过芝加哥。
“那么,你不会说英语吗?”她问。
他凝望着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口是心非、矛盾抵触的古怪神色,然后他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
“当你在美国的时候,怎么处理你的长头发?”她问道,“把它剪掉吗?”
再次,他的眼中显出痛苦的神情,他摇了摇头。
“不,”他说,嗓音低沉减弱,“我戴上帽子,还用头巾把脑袋周围裹住。”
然后他又陷入沉默,好像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
“你是不是你们这些人当中唯一去过美国的?”她问他。
“是的。只有我一个人曾离开这里很长时间。其他的人都很快就回来,在一周之内。他们不太外出。老人们不允许他们那样做。”
“那你为什么去呢?”
“老人们想让我去——因为我将来要当酋长——”
他说话时总是带着天真,一种孩子气的直率。但她觉得这或许只是他的西班牙语产生的效果。或者,也许对他而言连讲话都完全是不真实的。总之,她觉得所有真实的事物都被隐瞒起来。
他经常来陪她坐着——有时超出她的期望——好像他想要接近她。她问他是否已结婚。他说结婚了——有两个孩子。
“我想见见你的孩子们。”她说。
但他仅仅用微笑作答,一个几乎欣喜若狂的甜蜜笑容,上面那双黑眼睛几乎没有变化,仍是高深莫测的心不在焉。
令人好奇的是,他连续好几个小时陪她坐着,甚至不会引发她的自我意识或性别意识。当他安静、文雅、表面顺从地坐在那里,头微微往前倾,瀑布一样的黑发如少女般披在肩上,他看起来好像没有性别。
然而她再次望去时,看到他的肩膀宽阔有力,眉毛乌黑平直,低垂的眼睛上睫毛短促弯曲顽固,强壮的下巴和微黑的厚嘴唇上,翘着一簇细微的茸毛状的胡须,这使她明白了,以另一种神秘的方式看来,他有着一种黑暗而强大的男性气质。而当他感觉到她在注视着他时,即以一种阴郁而闪烁的眼神,迅速地朝她瞥一眼,但很快又用他那半含忧伤的微笑掩饰了过去。
时间一天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过去了,她的内心处于一种朦胧的满足状态。有时候她意识到无法左右自己,就会感到不自在。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却被其他的东西所掌控着。因而有时候她会陷入恐惧和惊骇之中。然而,在这时候,印第安人就会过来陪她坐坐,通过他们极为沉默的存在方式,他们悄然无声、无性别差异、强有力的实体存在,对她施以隐匿的咒语。他们坐在那里,似乎要攫取她的意志,让她丧失自己的意志,屈从于自身的冷漠。那个年轻人会带给她甘甜的饮品,通常是同一类有催吐功效的饮料,但有时也会是其他品种。喝完以后,她的四肢沉重乏力,感觉好像飘浮在空中,倾听着,似乎听到了什么。他们给她送来一只小母狗,她把它叫作弗洛拉。曾有一次,她在恍惚之间感到自己听见那种小狗的子宫怀孕了,开始变成怀胎的复合体。还有一天,她听到了地底下传来巨大的声响,有些像万箭齐发时发出的轰隆声。
但是随着白天变得愈发短暂和寒冷,她感觉到了寒意,就会突然间恢复想要逃离的欲念。而且她也向那个年轻人强调自己想要离开的想法。
有一天,他们让她爬到她所居住的大房子的屋顶上,俯视着广场。那天是一场盛大的舞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在跳舞。女人们怀里抱着孩子,只是站在门廊上看。相反的,在广场的另一端,人们蜂拥在另外一幢大房子前,还有一小群穿着光鲜的人们在一楼的平顶上,就在上一层楼敞开的门口前面。透过这些敞开的大门,她能够看到黑暗中闪耀的火光,以及戴着黑黄相间的头饰和猩红色羽饰的祭司们,穿着黑红黄三色的像长袍一样的毯子,镶有绿色的长条纹,走来走去。一只大鼓缓慢而有节奏地敲击着,以印第安式的肃静,发出密集的鼓声。下面的人群在等待——
随后,一只鼓敲响了高亢的鼓声,男人们唱起了低沉有力的歌,那是一个沉重而狂野的曲子,像远古森林中呼啸的风。许多成年男人像一阵风似的,异口同声地唱着歌;跳舞的人排成长长一列,从大房子底下走出来。男人们赤裸着黄铜色的身体,披散着长长的黑发,在他们的手臂上,插着一簇簇黄色的和红色的羽毛,身上穿着白色呢绒的短褶裙,腰间围着红黑绿三种颜色的腰带,上面密密麻麻地绣满了花,他们微微地向前弯曲,用专注而单调的舞步跺着地板。他们腰带后面挂着一张美丽奢华的狐狸皮,摇摆的时候狐狸尾巴也随着舞者的脚后跟上下晃动。在每个男人身后,都有一个女人,戴着用羽毛和贝壳精心制作的奇怪头饰,穿着黑色的束腰短外套,正挺直身子移动着。每只手上都举着一簇羽毛,有节奏地摇摆着腰肢,用她那双赤足轻轻敲击着地面。
因此,长长的舞蹈队伍就在房子的对面铺展开来。从她下面的大房子中,散发出奇怪的香味和紧张的寂静,而作为回答的是野蛮的男性的歌声以及长长地展开的舞蹈队伍。
这种情形持续了一整天,鼓声持续不断,那些瓮声般的男性歌声如暴风雨在呼啸,在男人跺着地面的强有力的双腿后面,狐狸皮在不断地摇摆着。蔚蓝的天空中秋日的太阳洒在如河流般的男人和女人们的黑发上。寂静的山谷,远处的岩壁,纯净的天空下矗立着庄严巨大的群山,山上白皑皑的积雪在蒸腾。
她着了魔似的一连看了好几个小时,好像被麻醉了一般。在持续不断的可怕鼓声和原始、急速、低沉的歌声中,那拖着狐狸尾巴的男人在无休止地跺着脚舞动着,那些如鸟一般直立着的女人们正迈着沉重的步伐,最后,她似乎感觉到了自身的死亡和自我的消泯。仿佛她将从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上再次消失。从那些总是全神贯注的女人头上耸立着的奇怪的象征物中,她好像又一次念到“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4]她那种女性气质,极度的自我和个性,又一次消失了,而那巨大的远古符号再次高耸于堕落的女性个人自由之上。那个有着良好教养的白人女性的敏感而战抖的神经质的意识将再次被摧毁,女性气质又一次被抛掷到非人的性交和激情的洪流中。奇怪的是,她好像拥有了洞察力,能够看到盛大的祭祀在酝酿着。随后她带着一种恍惚的疼痛回到了她的小房子里。
从此以后,当她在夜晚听到鼓声,听到男人们围着鼓唱歌时发出的奇异而高亢的野蛮声音——就像野蛮的生物在对着无形的月亮之神和已经消逝的太阳呼号,她就会感到某种痛苦。丛林狼似笑还哭的声音,狐狸狂欢时的呼号、远处的狼发出的野蛮忧郁的狂嚎、美洲豹被折磨时发出的尖叫,以及远古凶狠的男人的固执性情,他们那已经消逝的柔情和永恒不变的凶残本性,都令她感到痛苦。
有时她会在日暮之后爬上高高的屋顶,聆听广场不远处的桥上隐约模糊的一群男子围拢在鼓旁歌唱,一连持续好几个小时。有时会有篝火,在绚丽的火光中,身穿白衬衣或除了系着束腰布以外赤身裸体的男子,像幽灵鬼怪般跳舞和跺脚,在黑暗寒冷的空气中持续,在火光之中,像火鸡似的不停跳舞跺脚,抑或蹲在篝火旁边休息,将毛毯到处乱扔。
“你们为什么都穿同样颜色的衣服呢?”她问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为什么在你们的白衬衣外面,都有红色、黄色和黑色?而女性则穿黑色的束腰外衣?”
他古怪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脸上浮现出模糊、推托的微笑。在笑容背后是温和奇怪的恶意。
“因为我们的男人是火焰和白昼,而我们的女人是夜晚星星之间的黑暗。”他说。
“难道女人们甚至连星星都不是?”她说。
“对。我们认为她们是星星之间的黑暗,把星星彼此分隔开来。”
他古怪地看着她,眼中再次显现出嘲笑的神色。
“白人,”他说,“他们一无所知。他们就像孩子,总是离不开玩具。我们了解太阳,我们还了解月亮。而且我们认为,当一个白人女子把自己奉献给我们的神灵时,我们的神灵便会重新创造世界,白人的诸神则会粉碎崩溃。”
“怎样奉献自己呢?”她急忙问道。
而他,迅速地掩饰,用一个微妙隐晦的微笑掩饰自己。
“我的意思是,牺牲了自己的神,皈依我们的神。”他抚慰地说。
但她并未消除疑虑,一阵出于害怕与必然的冰冷的剧痛萦绕心头。
“太阳活跃在天空的一隅,”他继续说,“而月亮则住在另一端。男人必须始终让太阳在其所处的一侧保持愉快,女人不得不让月亮在另一侧保持安静。她必须始终致力于此。在天空中,太阳从未进入月亮的领地,月亮也从不进入太阳的领地。因此,女人邀请月亮进入她体内的洞穴,男人牵引着太阳直到他获取太阳的能量。他一直这样做。然后当男人得到女人时,太阳就进入了月亮的洞穴,那便是世间万物的开端。”
她倾听着,仔细地盯着他,如同注视着另一个语带双关的敌人。
“那么,”她说,“为什么你们印第安人不是白人的主宰者呢?”
“因为,”他说,“印第安人衰落了,而且丧失了掌握太阳的力量,所以白人偷走了太阳。但是他们无法保留他——他们不知道怎么做。他们得到了他,却不知道将他如何处置,就像一个男孩抓住一只大灰熊,既不能杀死他,也不能从他身边逃离。白人男子不了解如何与太阳相处,白人女子不懂得怎样对待月亮。月亮对白人女子发怒了,如同一头被人杀掉幼崽的美洲狮。月亮,她从内部咬伤白人女子,”他按了一下自己的侧面,“月亮在白人女子的洞穴里很生气。印第安人,能够看得出来——而且很快,”他补充道,“印第安女子会重新取回月亮,让她安静地待在她们的房子里。印第安男子则会获得太阳,以及控制整个世界的力量。白人男子不知道太阳为何物。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他陷入一种奇异而兴奋的沉默。
“可是,”她战抖地说,“你们为什么那样憎恨我们?你们为什么恨我?”
“不,我们不恨。”他温柔地说,眼里带着古怪的闪光注视着她的脸。
“你们恨。”她说,凄惨而绝望。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