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

他甚至对干渴的喉咙也渐渐习惯了。白雪皑皑的山峰在空中熠熠生辉,在下面的山谷里,绿得发白的冰川河水蜿蜒流过灰白的浅滩,看起来几乎不可思议。但他却又热又渴快要抓狂了。他毫无怨言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前行。他不想开口说话,对谁都不想说。有两只鸥鸟,好像水花和雪片一样,掠过河面。碧绿的黑麦沐浴在阳光下,散发出的气味令人作呕。行军仍在继续,单调乏味,简直就像一场噩梦。

接下来一座农舍就在大路附近,低矮而宽敞,外面摆着几桶水。士兵们簇拥着喝水。他们摘下头盔,热气从他们的湿发里冒出来。上尉坐在马背上密切监视着。他需要看到他的勤务兵。他的头盔投下黑色的阴影遮住了明亮而凶狠的眼睛,但他的胡子、嘴巴和下巴却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勤务兵只有在这个骑马者身影下才能活动。这并不是因为他害怕,或者胆怯。而是因为他仿佛被开膛破肚,被掏空,像一具空壳。他觉得自己是空无,是一个阳光下缓慢蠕动的影子。尽管口干舌燥,他却简直没法喝水,始终感觉到上尉就在身旁。他也不能摘下头盔擦拭他的湿发。他只想待在阴影里,不愿被迫进入清醒状态。他看见上尉闪亮的靴后跟戳了下马的腹部,他大吃一惊;上尉策马慢慢走远,而他自己又再度陷入空虚之中。

然而,什么都无法把他生活中的位置在这炎热、明媚的早晨归还给他。他身处其中感觉像是一个缺口。上尉反而越来越得意,肆无忌惮。一股热流穿过年轻仆从的身体。上尉在生活中愈发坚硬与傲慢,而他自己却像影子一样空虚。热流再次穿过全身,使他晕眩。但他的心却更为坚定地跳动。

队伍往山上进发,准备绕个圈折回。山下,从树林间,传来农场大钟叮叮当当的响声。他看到在茂密的草场上赤脚割草的农民们,停下手中的活往山下走去,他们扛在肩上的长柄大镰刀,好像长长的、闪亮的爪子在身后弯曲下垂。他们看似梦中之人,仿佛跟他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他感觉身处黑暗的梦境里:似乎所有其他事物都有形并存在,唯独他自身是一种意识,是一个能够思考与感知的缺口。

士兵们拖着沉重的脚步默默爬上耀眼的山坡。渐渐地他的头开始旋转,缓慢而富有节奏。有时他眼前一片漆黑,仿佛是在透过磨砂玻璃观察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只见脆弱的阴影和虚幻不实。这使他走路时感到头疼。

空气中的香味太过浓郁,让人喘不过气。所有茂盛的绿叶植物似乎都在分泌汁液,直至空气充斥着绿色的味道,变得致命、令人作呕。其中有三叶草的芳香,像是纯正的蜂蜜。接着有一种微弱而刺鼻的气味——在山毛榉附近;然后是古怪的咔嗒声,以及一阵令人窒息、极其可怕的气味;他们正从一群绵羊旁边走过,牧羊人穿着黑罩衫,手里拿着弯杖。为什么羊群在这般烈日下还要挤成一团呢?他觉得牧羊人看不见他,尽管他能看到牧羊人。

队伍终于停了下来。他们把步枪堆成圆锥形,取下背包围绕着枪垛散乱地摆成一圈,然后他们稍微分散开,坐在山坡上高高的小土丘上,开始聊天。士兵们热得冒汗,但很活跃。他静静地坐着,望着二十公里以外,拔地而起的青山。连绵起伏的山脉间是蓝色的山谷,在那之外,在山脚下,是宽阔灰白的河床,绿得泛白的河水在灰中带粉的浅滩和深色的松树林之间绵延流淌。就这样,一直延伸到远处。河水看似沿着下坡奔流而去。一英里之外,有只木筏在行驶。这是一片奇异的乡村。近处,一幢红色屋顶、白色地基、方格窗户的宽敞农舍,坐落在森林边缘山毛榉树叶形成的围墙旁边。那里有一块块狭长的黑麦、苜蓿草和嫩绿的玉米地。而且就在他的脚边,小土丘下面,是片浅黑的沼泽,金莲花在细长的茎秆上纹丝不动地挺立着。一些淡淡的金色水泡不时爆裂,还有一根断枝悬在空中。他觉得自己昏昏欲睡。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闯进了他眼前这幕五彩斑斓的海市蜃楼。上尉,一个小小的浅蓝而鲜红的身影,沿着平坦的山脊,在麦田之间不紧不慢地骑马小跑。随后打旗语信号的士兵也跟着来了。骑马者的身影傲慢而自信地移动着,迅速而明亮,聚集了这个早晨所有的光芒,留给其他人一个脆弱而醒目的影子。唯命是从,无动于衷,年轻士兵坐在那里凝视着。但是当那匹马慢下来,缓步走上最后一段陡坡时,一股巨大的火焰燃遍了勤务兵的身体与灵魂。他坐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后脑勺感觉仿佛压着一团沉重的火焰。他根本不想吃东西。他的双手活动时微微发抖。与此同时,马背上的军官正缓慢而高傲地靠近。勤务兵的内心愈发紧张。接着,看见上尉在马鞍上怡然自得,怒火再次掠过他的全身。

上尉望着那片浅蓝和鲜红色,以及黑压压的脑袋,零星分散在山坡上。这使他满足。指挥他们使他满足。而且他感到自豪。他的勤务兵也在他们中间全都臣服于他。上尉踩着马蹬微微起身看去。年轻士兵坐在那里,沉默的脸转向一边。上尉在马鞍上放松下来。他那匹细腿的骏马,像山毛榉果一样的棕色,得意扬扬地往山上走。上尉走进弥漫着连队气息的区域:一股热烘烘的人味、汗味和皮革味。他太熟悉这种气味了。跟中尉说了几句话后,他又往上走了几步,然后坐在那里,一副君临天下的模样,他那匹大汗淋漓的马嗖嗖地甩着尾巴,与此同时他俯视他的士兵们,俯视他的勤务兵,那个在人群中无足轻重的人。

年轻士兵的心就像胸中的一团火焰,并且呼吸困难。军官往山脚下望去,看到三个年轻士兵提着两桶水,正步履蹒跚地穿越阳光灿烂的绿色田野。树下已经搭好一张桌子,身材瘦长的中尉站在那儿,煞有介事地忙碌着。这时上尉自己鼓起勇气采取了一项大胆的行动。他朝他的勤务兵叫喊。

年轻士兵听到命令,心中的怒火立即冲到喉咙口,随后他盲目地站起来,遏制着火气。他站到军官下方,敬了个礼。他没有抬头看。但是上尉的声音有些颤动。

“到客栈给我去取……”军官下达了命令。“快!”他补充道。

听完最后一个字,仆从的心中跳动着一团怒火,他觉得有股力量涌遍全身。但他还是转身机械般地服从,迈开沉重的步伐往山下跑去,看上去像只狗熊,他的裤子在军靴上鼓得像袋子一样。军官则注视着这盲目的一路猛冲。

但是,如此卑躬屈膝而又机械式的服从只不过是勤务兵的外壳。他的内心已逐渐积聚起一个核心,这个年轻生命的所有能量都压缩凝聚其中。他履行了自己的任务,并且拖着沉重的脚步迅速返回山上。他走路的时候,头很痛,这使他不知不觉地扭曲面容。可在他胸膛中央坚不可摧的是他自己,他自己,牢固稳定,而且不可撕碎。

上尉已走进森林。勤务兵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穿过热烘烘的、散发着强烈气味的部队休息区域。现在他的体内有一堆奇怪的能量。上尉比他自己更缺真实感。他走近通往森林的绿色入口。在那里,半是树荫之处,他看到马儿站着,斑驳的阳光和树叶摇曳的阴影洒满了马儿棕色的身躯。林中有块树木新近被伐的空地。此刻,在阳光绚烂的空地旁金绿相间的树荫下,站着两个人,身着蓝色和粉红色的军服,粉红色格外显眼。上尉正在和中尉讲话。

勤务兵站在明亮的空地边缘,那儿有许多粗壮的树干,剥去树皮、闪闪发光,横躺在地上仿佛赤裸的、棕色肌肤的尸体。碎木片乱七八糟地散落在被践踏过的地面上,好像斑驳的阳光,到处都是被砍倒的树木留下的树墩,它们的顶部平坦而天然。更远处是被阳光照得闪亮的绿色山毛榉树。

“那么我就骑马往前走。”勤务兵听到他的上尉说。中尉敬礼后大步离开。他自己朝前走去。当他踏步向军官靠近时,一束滚烫的火焰穿透他的腹部。

上尉注视着这个年轻士兵相当沉重的身躯跌跌撞撞地向前,他的血液也变得灼热。这将是他们俩之间男人与男人的对决。他在这低着头、步履蹒跚的坚实身影面前屈服了。勤务兵弯下腰把食物放在一个锯平的树墩上。上尉看到那闪闪发亮、被太阳灼伤的裸露着的双手。他想跟年轻士兵说话,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仆从用大腿抵住瓶子,打开瓶塞,把啤酒倒进杯子里。他始终低着头。上尉接过杯子。

“好热啊!”他说,貌似很和蔼。

火焰从勤务兵的心头直往外窜,几乎让他窒息。

“是,长官。”他回答,从牙缝里挤出来。

接着他听到上尉喝酒的声音,他握紧拳头,手腕处感受到剧烈的疼痛。那时传来杯盖轻微的叮当之声。他抬头仰望。上尉正注视着他。他迅速把目光移开。然后他看见军官弯下腰从树墩上拿起一片面包。一股火焰再次穿透年轻士兵,目睹那僵硬的身躯在他的面前弯下,他的双手抽搐了一下。他扭头往别处看。他能够感觉到军官紧张焦虑。面包被撕开时掉落到地上。军官便吃了另一块。这两个男人紧张而安静地站着,军官费力地嚼着他的面包,仆从则侧着脸凝视着,握紧了拳头。

年轻士兵吓了一跳。军官重新打开杯盖。勤务兵注视着杯盖以及握着杯柄的白皙的手,仿佛着了魔。那只手举了起来。年轻人的眼睛跟随着它转动。接着他看到年长者喝酒时细小而结实的喉结一上一下,强壮的下颌也在动。在年轻男子手腕处痉挛的本能突然自由抽搐。他跳起来,觉得手腕仿佛被一团烈火裂成两半。

上尉的靴刺被树墩绊了一下,他轰隆一声向后倒下,背部中央重重地摔在一个边缘尖锐的树桩上,手里的杯子飞了出去。就在那一瞬间,勤务兵年轻的脸上充满着严肃和认真,他紧咬着下唇,用膝盖顶住军官的胸口并且把他的下巴使劲往后朝树桩的另一边按下去,紧紧按着,他的整个心都沉浸在如释重负的激情之中,他手腕的紧张感也得到了极大的缓解。他用手掌的根部猛推军官的下巴,用尽全力。而且,抓住那下巴,将略带胡楂的粗糙坚硬的下颌,握在手中,这令他感到愉快。但是,他也丝毫不放松,用尽全力推的时候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了,他向后推着对方的脑袋,直到听见轻微的“咯咯”声以及嘎吱嘎吱的响动。那时他觉得他的脑袋仿佛要蒸发了。军官的身体剧烈地战抖抽搐,使年轻士兵恐惧惊骇、毛骨悚然。然而,压制住内心的恐惧,也让他感到愉快。他很乐意继续用手向后压着上尉的下巴,感受着另一个人的胸膛在他强壮年轻的膝盖的重压下的屈服,感受着在他身体下摇晃着的那具俯卧在地、猛烈抽搐的身躯。

上尉的身躯平静了下来。可以望见对方的鼻孔,却几乎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上尉的嘴巴非常古怪地撅了出来,嘴唇肥厚夸张,胡子直立在上。随后,他大吃一惊,发现上尉的鼻孔里渐渐充满鲜血。那殷红的液体注满边缘,稍稍停顿,溢出鼻孔,如涓涓细流顺着脸庞流到眼睛里。

这让他既震惊又苦恼。缓慢地,他起身。那具躯体四肢摊开躺在地上不停抽搐,了无生气。他站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它。遗憾的是它就这么完蛋了。它所代表的不仅仅是踢过他、欺负过他的家伙。他害怕去看那双眼睛。它们现在极其丑陋可怕,只露出眼白,而且上面淌着血。看到这种情景,勤务兵的脸因恐惧而紧绷着。好吧,事情就是这样了。他的内心感到非常满意。他一直憎恨上尉的脸。如今它被消灭了。勤务兵的灵魂深处如释重负。这是理所当然的结局。但是他无法忍受看到这修长的穿着军装的尸体横躺在树墩上,纤细的手指卷曲着。他想把它藏起来。

迅速地,匆忙地。他把尸体抱起来推到被砍倒的树干底下,那些美丽而光滑的树干两头都搁在原木上。那张脸鲜血淋漓,显得非常恐怖。他用头盔把它盖住。接着,他把上尉的四肢摆放得笔直体面,还拂去质地精良的军服上的枯叶。就这样,上尉的尸体静静地躺在树干下的阴影里。一道细长的阳光穿过圆木之间的缝隙,洒在胸脯上。勤务兵在它旁边坐了一会儿。他自己的生命也就此终结。

然后,恍惚之中,他听见中尉大声地向树林外的士兵们解释,假设下面河上的桥被敌人占领,现在该如何进军攻打。然而中尉根本不善言辞。勤务兵出于习惯而聆听着,觉得稀里糊涂的。而当中尉又从头开始重述时,他就不再听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他站起来。令他出乎意料的是,树叶在阳光下灿烂夺目,木屑从地面上反射出一片白光。对他而言,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但对其他人而言却没有——一切似乎依然如故。只有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并且他不能回去。他的职责是带着啤酒杯和酒瓶回去。可他做不到。他已经远离那所有的一切。中尉依旧声音嘶哑地解释着。他必须走了,否则他们会追上他的。况且他现在无法忍受跟任何人接触。

他用手指遮在眼睛上,设法弄清自己在哪儿。紧接着他转过身去。他看到那匹马站在小路上。他朝前走去,跨上马。坐在马鞍上使他很痛苦。当他骑马慢跑穿过树林时,这种坐在马鞍上的疼痛一直伴随着他。他原本任何事都不在意,可他始终无法摆脱与其他人分离的那种感觉。小路直通树林外面。到达树林边缘时,他勒马停下并站定眺望。在阳光普照的宽阔山谷里,一小队一小队的士兵们在行进。有个男子在一片狭长的休耕地上耙土,到转弯处,不时地对牛大声吆喝。村庄和有着白色塔楼的教堂在阳光下显得渺小。而他不再属于那个地方——他坐在这里,在更远处,好像一个黑暗中的局外人。他已经从日常生活中脱离,进入到未知的世界,并且他不可以,甚至也不愿意再回去。

从阳光耀眼的山谷转身,他策马前往密林深处。那些树干,像灰白色的人一样寂静地站着,在他经过时置之不理。一头母鹿,它本身就像一块不断移动的阳光与阴影,在斑驳的树荫里奔跑穿越。树叶间有鲜亮的绿色缝隙。其后便全是松树林,黑暗而凉爽。而他痛苦不堪,他的脑袋里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烈震动,觉得恶心。他有生以来从未生过病。他感到困惑,对这一切十分茫然。

他试图从马上跳下来,却跌倒了,疼痛之深和失去平衡让他震惊。马儿不安地转动。他猛扯了一下缰绳,让马儿猝然慢跑离开。这是他与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

但他只想就此躺下,不受打扰。蹒跚地穿过树林,他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斜坡上长满了山毛榉和松树。他立即躺下并闭上眼睛,他的意识离开自己径直奔驰。一阵病态的脉搏在他体内跳动,仿佛穿越了整个大地而悸动着。他又干又热浑身发烧。可他太忙乱、太痛苦地处于神智昏迷与谵妄错乱之中而无法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