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触摸了我
那家陶瓷作坊是一栋四四方方、肮脏不堪的砖砌房子,四周筑起的围墙将房子的整个庭院都包围于其中。准确地说,是一片女贞树的篱笆半掩着房子和庭院,将制陶场和陶瓷作坊隔开:但只是隔开一部分而已。透过这圈篱笆,可以看到冷冷清清的庭院以及窗户密布、像工厂模样的制陶作坊。而树篱之外,放眼望去,还能见到烟囱和田野。但是在篱笆里面,却坐落着一座华丽的花园,草坪向下倾斜,一直延伸到杨柳飘拂的池塘边。工人们的饮水就由这个池塘供给。
这个制陶作坊如今已经关闭,庭院里的那扇大门也永久地合上了。遍地皆是的黄色稻草和大板条箱,原本层层叠叠地堆放着,现在已不复存在。而且再也见不到粗壮高大的马匹驮着满满的货物走下山去了。那些穿着土褐色工作服的制陶姑娘,细细的灰土溅落在她们的脸蛋和头发上,她们高声尖叫着,与男人们嬉闹作一团,如今这些都已消隐无踪。所有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
“我们更加喜欢现在这个样子——这样更好——更加宁静。”玛蒂尔德·洛克里说道。
“是的,没错。”艾米·洛克里同意姐姐玛蒂尔德的说法。
“我确信如此。”客人对她们表示赞同。
但是,洛克里姐妹们是否真的更喜欢现在的状况,抑或她们只是想象自己如此,这就不得而知了。可以肯定的是,泥土飞溅、尘灰漫天的制陶场已经关闭了,而她们的生活却更加的灰暗和枯燥。她们没有确切地意识到自己其实那么想念那打闹嬉戏、大声叫喊的制陶工作,那时她们知悉彼此的生活,互相之间却也怀有浓重的厌恶之情。
玛蒂尔德和艾米已经是人老珠黄了。在一个纯工业地区,对于渴望找到一个好点儿的丈夫嫁人的女孩子而言,颇为不易。那个恶心的工业城镇,遍地是男人,到处都是待娶的年轻人。但是他们不是蓝领工人就是制陶的手艺人,都是雇工者。洛克里姐妹在父亲去世之后,各自手上都拥有一万英镑的遗产:价值等量的珍贵房产。这是不容小觑的:她们自己就认为如此,并且拒绝让这一大笔家产落在哪个穷困的无产者手中。因此,银行职员、教堂牧师甚至是学校老师都无法越雷池半步,玛蒂尔德更是开始考虑放弃任何离开制陶作坊的念头。
玛蒂尔德身材高挑苗条,谈吐优雅得体,鼻子大大的。如果艾米是玛莎的话,那么玛蒂尔德就是马大的姐姐玛丽亚[1]:玛蒂尔德爱好画画和音乐,她读过大量的小说,而艾米则专顾家务。艾米显得相对矮小,却显得比姐姐丰满,她没什么才能。她非常仰仗玛蒂尔德,因为后者有着天然的优雅和理智。
在宁静而忧愁的生活里,她们过得很惬意。她们的母亲已经逝世。父亲也患病在身。他是一个聪明的男人,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却喜欢打扮成工人模样,好像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对音乐充满了热爱,拉得一手漂亮的小提琴。但如今他老之将至,而且重病在身,因患有肾病而在垂死的边缘挣扎。他专爱威士忌,且嗜酒如命。
这户安静的人家,雇有一个女佣人,长年累月地生活在制陶作坊里。朋友们进来了,姑娘们出去了,父亲饮酒无度,终至病重。屋外的大街上,苦工们带着他们的狗和孩子发出阵阵喧闹。但是在制陶坊的围墙内,却总是如荒野般沉寂。
作为女孩儿们的父亲的特德·洛克里,曾经有四个女儿,却没有儿子。随着女儿的成长,他时常感到生气的是自己总被满屋子的女人包围着。他离开了家去到伦敦,在福利院领养了一个男孩儿。此时艾米14岁了,而玛蒂尔德已经年满16岁,这时候父亲带着他宠爱的养子——名叫哈德利安的六岁男孩儿,回到家中。
哈德利安只是福利院里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子,长着一头普通的褐色头发和一双普通的蓝眼睛,说话声音也很普通,操着一口伦敦土话。洛克里家的女孩儿们——父亲回来的时候还有三个女儿待嫁在家——对他的突然出现表现出了厌恶之情。他以一个福利院儿童的充满戒备之心的本能观察着周遭,对她们的想法了如指掌。虽然他年仅六岁,但是哈德利安的内心很敏感,在打量着那几个年轻的女人时,时常报以嘲笑的神情。她们执意要让他称呼她们为“表姐”:弗洛拉表姐,玛蒂尔德表姐,艾米表姐。他悉从尊便,但是语气中暗含着嘲弄之意。
然而,这些女孩儿们打心底里是善良的。弗洛拉结婚之后离家而去。尽管玛蒂尔德和艾米对哈德利安非常严厉,但他依然尽其所能地与她们相处。他在陶瓷作坊和洛克里家长大,上了小学,大家总是称他为哈德利安·洛克里。他对玛蒂尔德表姐和艾米表姐颇为冷淡,在她们面前表现得沉默拘谨。姑娘们都叫他淘气鬼,但这个称呼并不公正。他只是谨小慎微,不甚直率而已。他的叔叔特德·洛克里与他惺惺相惜,因为他们本性相近。哈德利安和这个年迈的男人对待其他人虽然表现冷淡,实则有着一颗真诚的内心。
男孩儿十三岁的时候,被送到镇上的中学。他不喜欢上学。他的表姐玛蒂尔德却非常希望将他培养成一位绅士,但是他拒绝被人操纵。当他被迫灌输高雅的时候,他会不屑一顾地撅起嘴巴假装羞涩,像福利院的孩子一样龇牙咧嘴。他经常逃学,而且将自己的课本、帽子徽章,甚至是围巾和手帕,都卖给了同学,但是天晓得他因此得来的钱又在哪里花光了。他就这样在学校里瞎混了两年时间。
十五岁的时候他宣布离开英格兰到殖民地去。但他跟家里还保持着紧密的联系。洛克里家的人都清楚,一旦哈德利安用他那默无声息的半含讥讽的方式做出一个决定时,反对他不仅于事无补,而且适得其反。因此最终这个男孩儿还是离开了,在他所归属的基金会的保护下来到了加拿大。他对洛克里家一声感谢也没有说,就匆匆与之告别了,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玛蒂尔德和艾米想到他就要离开自己而痛哭流涕,就连她们的父亲都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神情。哈德利安倒是经常从加拿大写信回来。他进了蒙特利尔附近的电力工厂工作,而且做得有声有色。
然而,后来战争爆发了。哈德利安回到欧洲,参加了军队。但洛克里家一次都没有见到过他。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住在陶瓷作坊里。特德·洛克里后来患上了一种水肿病,就在弥留之际,他想再见那个男孩儿一眼。就在停火协议签订之时,哈德利安告假远行,他写到将回一趟陶瓷作坊的家中。
这时候,洛克里家的姑娘们开始有些焦躁不安了。说实话,她们对哈德利安还是心有余悸的。高挑苗条的玛蒂尔德,身体已经变得虚弱,她们因为要照顾父亲都变得形容枯槁了。哈德利安时年已经二十一岁,五年前他冷漠地离她们而去,而如今要共处一室,多少有些难以适应。
她们乱做了一团。艾米好不容易才说服了父亲将他的床移到楼下的起居室,把他原来的房间让出来给哈德利安。一切都准备完毕,剩下的就是迎接哈德利安的到来。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才早晨十点,那个年轻人就突然出现在了大家面前。那时候艾米表姐正忙着擦拭楼梯地毯的压棍,额头上的刘海乱糟糟地上下乱晃。而玛蒂尔德表姐满手泡沫地正在厨房里清洗客厅的装饰物,她把衣袖高高地卷到瘦削的手臂上,头上顶着一块奇怪而滑稽的毛巾。
当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背着他的背包,若无其事地走进来,把帽子搁在缝纫机上的时候,玛蒂尔德表姐的脸上窘得满脸通红。他个子不高却充满着自信,身上那股诡异的利索劲儿还能显示出他出身于福利院。他古铜色的脸上蓄着两撇小胡须,虽然身材矮小,精力却很旺盛。
“哎哟,这不是哈德利安嘛!”玛蒂尔德表姐失声叫了出来,说着把手上的泡沫甩干。“我们还以为你要明天才到呢。”
“我周一夜里就动身了。”哈德利安说着眼睛环视了一下房子四周。
“真是太好了!”玛蒂尔德表姐说道。随后,她揩干了双手,向他走去,摊开手招呼道:“你怎么样了?”
“我挺好的,谢谢关心。”哈德利安说。
哈德利安瞥了她一眼。她看起来不在状态:太瘦,鼻子太大,头上系着一条粉白相间的格子毛巾。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堪。但她经历过太多的悲伤和磨难,也不在乎再多这么一点。
女佣人走进来了——她与哈德利安不曾相识。
“来看看我的父亲。”玛蒂尔德表姐说。
他们来到大厅,吓得艾米表姐像一只躲在丛林下的山鹑。她正在楼梯上把擦得光亮的压毯推回原处。她的手下意识地拨弄着额头前的刘海发结。
“这怎么回事!”她怒气冲冲地叫道,“你怎么今天回来了?”
“我提早了一天出发。”哈德利安说话的声音略显低沉,充满了男性气概,猝不及防地给了艾米表姐一记拳头。
“你看,你这时候来让我们不知所措。”她的语气中含着愠怒之意。说完他们三人一齐走进了中间的房子。
洛克里先生已经穿戴整齐——实际上也就穿上了裤子和袜子——但仍在床上歇着,躺在窗子的下边,透过这个窗户,他能看到自己心爱的美丽花园,那里的郁金香和苹果花正竞相开放。他看起来不像想象中病得那么重,只是因为水肿被胀得很大。况且他的脸色也一直很好,胃口也很大。他迅速环视了一下周围,眼睛在动头却没动。他的身上还残留着男人帅气健硕的姿态。
见到哈德利安,一丝不甚情愿的诡异笑容掠过他的脸庞。那个小伙子局促不安地跟他打了招呼。
“你不可能终身都是警卫。”他说,“你想吃点什么东西吗?”
哈德利安看了看四周——似乎在找食物。
“我觉得无所谓。”他说。
“你想吃什么——鸡蛋还是熏肉?”艾米随便问了一句。
“都可以,随便。”哈德利安说道。
姐妹们走下了厨房,派女佣人把楼梯的活儿干完。
“觉得他有什么变化吗?”玛蒂尔德轻声[2]问道。
她们互相扮了个鬼脸,然后颇为不安地笑了起来。
“拿煎锅来。”艾米对玛蒂尔德说道。
“但他还是那么的骄狂。”玛蒂尔德说。递来煎锅的时候,她眯缝起眼睛,若有其事地摇了摇头。
“小男人一个!”艾米讽刺道。她显然对哈德利安那乳臭未干、狂妄自大的男人气不抱好感。
“噢,他算是不错了。”玛蒂尔德说,“你不要对他抱有偏见。”
“我并不是针对他,我觉得他在外形上还过得去。”艾米说,“但是他看起来就是那种小家子气的男人。”
“想不到我们这副样子被他撞见了。”玛蒂尔德说道。
“他们不会把这些事情放心上的。”艾米轻蔑地说道。“你赶紧起来穿上衣服吧,我们的玛蒂尔德。我根本不在乎他。我只关心自己的事儿,你去跟他说说话吧。我不感兴趣。”
“他想谈话的对象是父亲。”玛蒂尔德的话中有话。
“这小子!”艾米大声尖叫,露出一脸的坏笑。
姐妹俩一致认为哈德利安此番回来,是为了从父亲那里得到些什么——他是冲父亲的遗产来的。而且她们一直不敢确定他究竟能不能如心所愿。
玛蒂尔德上楼去换衣服了。她费尽心思想着该如何接近哈德利安,给他留下好的印象。然而,她把毛巾系在头上,瘦削的手臂浸于泡沫中,这都已经尽收于他的眼底。她对这些都毫不在乎。现在,她把自己打扮得非常精致,细致地盘起那又长又美的古铜色头发,在脸颊上涂抹了一点胭脂,将一长串华丽的水晶项链挂在飘逸的绿裙前。一时间她变得魅力四射,像杂志插图中的美人,但也跟她们一样显得不大真实。
她发现父亲和哈德利安聊得正酣。这个小伙子虽然一向不善言辞,但与他的“叔叔”一起时,嘴巴就开始利索起来。他们在啜饮着一杯白兰地,抽着烟,像老朋友一样相谈甚欢。哈德利安这时候说起了加拿大的情况,他离开军队之后还曾经回到那里。
“这么说,你应该不会逗留在英格兰吧?”洛克里先生说。
“是的,我不打算留在这里。”哈德利安说道。
“这是为什么呢?这里也有很多电工。”洛克里先生说。
“确实如此,但是对于我来说,这里的工人与雇主之间的鸿沟太大了。”哈德利安说。
那个抱恙在身的男人仔细端详着他,眼里露出古怪的笑容。
“是这样吗?”他问。
玛蒂尔德听闻之后心中了然:“如此说来,这就是你盘算的大棋局,是吧,小男人。”她喃喃自语道。她时常对哈德利安抱有成见,认为他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大正经,因而显得滑头和庸常。她下了楼来到厨房,跟艾米窃窃私语聊了起来。
“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她悄悄地说道。
“确实,他是个人物!”艾米不无鄙视地说。
“他觉得在这里雇主与工人之间分歧很大。”玛蒂尔德说。
“在加拿大难道不是这样吗?”艾米问。
“噢,也许是——那里比较民主。”玛蒂尔德回答道,“他认为他们那儿人人平等。”
“嘿,他现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艾米嘲讽道,“他为什么不待在加拿大。”
在她们谈话间,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走下花园闲逛,悠然自得地赏起花来。他把手插在口袋中,他的士兵帽子整齐地扣在头上。他看起来很自在,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而那两个女人透过窗户,一脸慌张地看着他。
“大家都知道他这次来的目的。”艾米怒气冲冲地说。玛蒂尔德一直注视着那个身穿卡其色军服的简约的男人。在他身上还能看到从福利院来时的影子。但如今已长大成人,气质简约干脆,拥有一种朴实的力量。她想起了他在父亲面前反对有产阶级时的那副嘲弄激情劲儿。
“你不知道,艾米。也许他并不是为着你说的那个目的而来的。”她反驳了妹妹艾米的说法。她们脑袋里想的其实是钱。
她们还一直盯着那个年轻士兵。他走到花园尽头站住了,背对着她们,手插在口袋里。看着柳树成荫的池塘出神。玛蒂尔德深蓝色的双眸现出了奇怪的专注神情。她的眼睑低垂着,模糊的青筋若隐若现。她略微仰起头来,痛苦的神情溢于言表。那个年轻人在花园的尽头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小径。他可能已经看到了窗户边的她们。玛蒂尔德于是避进了暗处。
那天下午,父亲看起来很虚弱,整个人病怏怏的。他动不动就会疲惫不堪。医生诊断了之后告诉玛蒂尔德,他已经病危,随时可能会死——但不是现在。她们应该去准备后事了。
然而这天过去了,又过了一天。哈德利安依然待在家里。他经常早晨出来四处走动,身上穿着棕色的针织衫和卡其色裤子,衣服没有领子,脖子裸露在外。他好像怀揣着不为人知的目的,走去探访那些陶瓷作坊,当洛克里先生有气力的时候,他就会跟他交谈。当她们姐妹俩看到他和父亲总是坐在一起,像亲密无间的朋友般交谈时,心中的怒火油然而生。其实,他们谈论的主要还是一些政治问题。
在哈德利安来到之后的第二天傍晚,玛蒂尔德与父亲坐在一块儿,她正在临摹着一幅图画。一切照旧,哈德利安出去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而艾米在忙着什么事。洛克里先生斜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地望着夕阳下的花园。
“玛蒂尔德,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他说,“你不要卖掉这座房子——你要留在这里。”
她看着父亲,眼神中透出淡淡的忧伤。
“好的,我们不会动这个房子的。”她说。
“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说,“我所有的东西都平均分给你和艾米。你可以随意处置——只是不要把这个房子卖掉,不要离开它。”
“不会的。”她说道。
“还有,把我的手表和项链留给哈德利安,还有存在银行的一百英镑——如果他有困难就帮帮他。我没有在遗嘱里提到他的名字。”
“你的手表和项链——好的。但是他回加拿大的时候,您还在这儿呢,爸爸。”
“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的父亲说。
玛蒂尔德坐下来看着他,眼里充满了忧伤,心中一片恍惚。她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她的眼睛似乎可以预知未来。
玛蒂尔德随后跟艾米说起父亲决定将手表、项链和钱留给哈德利安的事情。
“他有什么权力——我是说哈德利安——得到父亲的手表和项链——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吗?就把钱给他,让他滚蛋。”艾米说。她对父亲充满了挚爱。
夜深了,玛蒂尔德在房间中久久不能入眠。她的内心焦虑万分,伤心欲绝,意志也变得恍惚起来,甚至开始以泪洗面,在她脑海里浮现的都是父亲的身影,除了父亲还是父亲。以至于到了最后她想着必须去陪在他的身边。
已经是午夜时分。她经过走廊来到父亲的房间。月亮从外头透射进来一丝微光。她在门外聆听着,随后轻轻打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一团漆黑。她听到了床上的动静。
“您睡了吗?”她轻声问道。接着蹑手蹑脚地走向父亲床边。
“您睡着了吗?”她又轻轻地问了一句。这时候她已经站在了床的边沿。她在黑暗中探出手来伸向父亲的前额,小心翼翼地碰到了他的鼻子和眉毛,随后将那只纤细优雅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但是她感觉到的却是一种鲜嫩和光滑——非常鲜嫩,非常光滑。这让她大吃一惊,顿时感到恍惚起来。但这还没有让她一下子意识到。她温柔地俯下身来靠在床边,用手指拨弄了一下他额前的头发。
“您今晚睡得着吗?”她说道。
床上一阵快速的翻动。“可以,睡得着。”一个声音回答道。那是哈德利安的声音。她吓了一大跳。一时间,她从深夜的恍惚中清醒了过来。她这时候记起父亲应该是在楼下,而哈德利安则换到了父亲原来的房间。她站在黑夜中,一下怔住了。
“原来是你啊,哈德利安?”她说。“我还以为是我父亲呢。”她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浑身哆嗦,不能动弹。那个年轻人报以一个尴尬的笑容,然后转过身去。
最后她退出了房间,当她回到自己的房里,打开灯,关上门之后,呆呆地看着那只触摸过他的手,像是受了什么伤害似的。她受惊过度,几乎不能自持。
“没事儿。”她故作镇定,心里却异常疲惫。“这只是一个误会,没有必要太放在心上。”
但她无法轻易地用理性说服内心的感受。她难受得很,感到自己无所适从。她那只曾经温柔地搁在哈德利安的额头和嫩滑的皮肤上的右手,如今感到一阵灼痛,仿佛真的受到了伤害一般。她无法忘怀自己对哈德利安犯下的错误:这让她更加厌恶他了。
哈德利安同样无法安睡。房门打开着,他醒在那里,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但是当她那只温和柔软的手在他的脸上抚摸着的时候,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他是一个从福利院出来的孩子,内心冷漠,难以寻觅到心灵的港湾。而她那纤细温柔的抚摸,惊醒了他心底不为人知的感受。
第二天早晨当她走下楼的时候,感受到了他意味深沉的目光。但是她抑制住自己,装作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事实上她做到了。她像一个历经磨难的人,自我控制能力强,遇事沉着冷静。当她那双原本暗淡无光的蓝色眼睛跟他对视时,立即碰撞出了感情的火花,然而她又马上把它扑灭了。可她还是用那只修长漂亮的手为他的咖啡加糖。
但是她毕竟无法像控制自己一样地控制他。此情此景令他无法忘却,一种莫名的情感袭上心头。新的情愫冲击着他。在他默默无言的背后,能够始终保持警戒,守住内心秘密。她陷入了他的掌控之中,因为他是毫无节制的,彼此之间有着迥异的人生准则。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长得并不漂亮,鼻子过大,下巴太小,而脖子又太瘦。但她的皮肤细腻而光滑,思维敏捷,举止优雅。她与父亲一样,都有着古怪、勇敢和优雅的品质。那个出身福利院的男孩,能够通过她那纤细、白皙、带着戒指的手指,感受到这一点。他同样在这个女人身上体味到了与那位老人相同的迷人气质。他希望自己能拥有并且掌握它。当他在老陶瓷作坊中独自徜徉的时候,冒出了一个秘密计划,并且开始着手实行。为真正体悟她的手指触碰到他脸上时的那种不寻常的纤细感,——这是他为自己设定的目标。他开始秘密地筹划。
他开始注视到处走动的玛蒂尔德,而她也开始关注他,感觉好像有个影子跟在自己身后。但是她的傲慢让她对此并不在意。当他的手插在口袋,在她面前晃荡的时候,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用平常的善意对待他,而这比任何的鄙夷更能攫住他的心灵。她身上优雅的教养令他折服。她迫使自己仍然像以前一样看待他:他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与她们共处一处,但却是一个外来者。只要这样,她才不敢再回想起他的脸庞在自己手掌之下时的情景。而如果她回忆起那一幕,就会迷惑不已。她的手似乎冒犯了她,她想把它剁下来。她强烈地想要斩断她跟他之间的记忆。她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
一天,当他做下来跟“叔叔”谈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病人的眼睛说道:
“我可不想在这里终老。”
“不会的,好吧,你不必要这样。”那个病人说。
“你觉得玛蒂尔德表姐喜欢这里吗?”
“我认为她应该喜欢。”
“我是觉得不能如此度过一生。”年轻人说,“她年纪比我大多少?叔叔。”
病人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小伙子。
“大很多。”他说。
“她超过三十岁了?”哈德利安问。
“是的,但超过得不多,她三十二岁。”哈德利安沉思了一会儿:
“她看起来没有这个岁数儿。”他说。病怏快的父亲又一次注视着他。“您觉得她会离开这里吗?”哈德利安问道。“说不准,我不知道。”父亲不耐烦地回答。
哈德利安呆呆地坐在那儿,若有所思的样子。发出细微低沉的语调,好像是从心底爬上来的声音: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娶她做我的妻子。”
病人突然抬起眼睛来,直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年轻人神秘兮兮地望出窗外。
“就你!”那个病重的男人带着几分鄙夷地嘲弄他。哈德利安转过身来直视他的眼睛。这两个男人都已彼此心照不宣。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哈德利安说。
“不。”父亲说着转过一边去,“我不会反对。我从来没有想过是这样。但——但艾米是我们家最年轻的。”
他满脸通红,顿时兴奋了起来。他其实暗地里喜欢这个年轻人。
“您能不能去问问她。”哈德利安说。
那个老人沉吟片刻。
“你不应该自己去问她吗?”他说。
“她更在意你说的话。”哈德利安说道。
他们一起陷入了沉默。这时候艾米走了进来。
连续两天洛克里先生都显得很兴奋,而且经常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哈德利安则是悄悄地、偷偷地、不闻不问地来回走动着。最后父亲和女儿凑到了一块儿。那是一个早晨,父亲感到了巨大的疼痛。当病痛缓和些了之后,他躺在床上思索问题。
“玛蒂尔德!”他突然叫了一声,眼睛看着他的女儿。
“嗯,我在这里。”她说。
“哎!我想让你去做点事——”
她满怀期待地站起来。
“不用,你坐下。我是想让你嫁给哈德利安。”
她觉得他是不是疯了,于是站了起来,心里充满了疑惧。
“不,你坐下来,你坐着。听听我的意思。”
“您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父亲。”
“哎,我清楚得很。我想要你嫁给哈德利安,这是我的意思。”
她一下愣住了。他不是一个说话随意的男人。
“你应当照我说的去做。”他说。
她细细端详着他。
“是什么让您产生这个念头的?”她傲慢地问道。
“是他。”
玛蒂尔德逼人的眼神让父亲低下头来,她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挫伤。
“为什么要这样,这是丢人的事情。”她说。
“怎么说?”
她注视着他。
“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么做?”她说,“这不是件光彩的事情。”
“那个小伙子确实很不错。”他显得很不耐烦。
“你最好告诉他不要再有这个念头。”她冷峻地说道。
他转过脸去望着窗外。她涨红了脸,直挺挺地坐了很长时间。随后她父亲转向她,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如果你不答应,”他说,“你就是个笨蛋,我会让你为自己的愚蠢负责的,你想试试看吗?”
突然间一阵恐惧的寒意攫住了她。她感到难以置信。她显得很恐惧很困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知道他的精神已经紊乱,或是发疯了,又可能是喝醉了。她能做些什么呢?
“我告诉你。”他说,“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明天就把维特尔叫来,我的遗产你们一点儿也别想分到。”
维特尔是他的律师。她很清楚父亲的作风:他会把维特尔叫来,立下遗嘱把他所有的遗产都给哈德利安,无论是她还是艾米都会什么都得不到。这真是太过分了。她站起来夺门而出,来到自己的房里,把自己关在房门之内。
她一直待了好几个小时没有出来。最后,到了深夜,她终于被艾米说服了。
“那个狡猾的魔头,他要的是钱。”艾米说,“父亲已经神志不清了。”
哈德利安图的是她们的钱,这个说法又给了她一次沉重的打击。她固然不会去爱那个不可救药的年轻人——但是她并没有想到他其实是个恶魔。她因此对他产生了厌恶之情。
第二天,艾米跟她父亲吵了一架:
“您昨天跟玛蒂尔德说的话是真的吗?父亲。”她怒气冲冲地问道。
“是的。”他回答。
“什么?您想要改遗嘱?”
“说得没错。”
“您不能这么做。”他的女儿已经出奇地愤怒。
但是他却还对她报以一丝恶意的微笑。
“安妮!”他叫道,“安妮!”
他仍旧有气力喊出声音。那个女佣人从厨房里走了过来。
“放下你手上的活儿,然后到维特尔的办公室传个信,就说我想要见到他,越快越好,并且让他来的时候把遗嘱的表格捎上。”
那个病重的男人说完稍微向后靠了一下——他无法躺下。他的女儿呆坐一旁,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一般。随后她离开了房间。
哈德利安正在花园中闲晃。她直接走到他的面前。
“听我说,”她说,“你最好离开这里,拿好你的东西赶紧离开。”
哈德利安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这个怒火中烧的女孩儿。
“谁说的?”他问。
“我们都认为如此——你必须离开,你已经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罪恶和伤害。”
“叔叔有这么说吗?”
“是的,他也这样说。”
“我现在去问问他。”
但是艾米歇斯底里地将他拦下。
“不,你不要去,你没有必要去问他任何事情。我们不欢迎你,你可以走了。”
“这里叔叔说了算。”
“他已经是一个垂死的人了,你还要在他身边奉承他,算计他和他的钱!你不配在这里生活下去。”
“噢!”他说,“谁说我是冲着他的钱去的?”
“我说的,而我父亲也已经和玛蒂尔德说了,她也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很清楚你想要谋求的是什么。所以你最好解释清楚,你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你这个可恶的穷小子!”
他朝她背转身去,若有所思。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被误会企图追逐她们的家财。他的确很想要钱——非常想。他很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雇主,而不是被雇佣的工人。但是通过内心的那副精细的算盘,他其实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为了钱而要娶玛蒂尔德为妻子。他想同时占有钱财和玛蒂尔德。但是他始终认为这两者是有区别的,不能混为一谈。而如果没有钱,他就无法征服玛蒂尔德。但是他又不能为了钱而选择她。
当他清楚了这一点之后,开始隐藏起来仔细观察,伺机跟她澄清此事。但是她躲着他。到了晚上,律师来了。洛克里先生仿佛又恢复了气力——他的遗嘱完成了起草,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了新的条款,也就是如果玛蒂尔德同意嫁给哈德利安,那么原来遗嘱的内容方能生效。而一旦她拒绝出嫁,那么六个月之后,全部的财产都归哈德利安所有。
洛克里先生把这个事情告诉年轻人时,心里充满了恶意的满足。他看起来似乎在满足自己的一个不理智的奇怪欲望,想要报复的是那些长年累月包围在他身边尽心伺候他的女人。
“请在我的面前跟她们宣布吧。”哈德利安说。
于是洛克里把自己的女儿召集了过来。
她们都到了,但个个面色苍白,一脸缄默,倔强之情溢于言表。玛蒂尔德看上去显得异常疲惫,艾米此刻则更像一个准备战死沙场的斗士。那个病笃的男人斜躺在床上,双眼炯炯有神,战抖的手掌还在颐指气使。但是他的脸上再次显现出了它那老而弥鲜的帅气。哈德利安在一旁静静地坐着:那是一个永不服输的充满危险的福利院孩子。
“这是我的遗嘱。”父亲指着眼前的那份文件对她们说道。
那两个女人一言不发地呆坐在那里,谁也没有去看那份文件。
“要么你嫁给哈德利安,要么他将接收这里所有的一切。”父亲一脸满足地说道。
“那就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吧。”玛蒂尔德冷冷地说。
“他不能!他不能!”艾米使劲儿地叫喊道,“他没资格得到这么多!这个卑鄙的穷家伙!”
父亲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蔑笑。
“你听到了吧,哈德利安。”他说。
“我想娶玛蒂尔德并不是为了钱。”哈德利安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坐在椅子上扭捏起来。
玛蒂尔德用她那双深蓝色的迷人的眼睛仔细端详着他,他在她的眼里似乎成了一个古怪的小兽。
“为什么,你是个骗子,你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艾米哭诉道。
那个生病的男人大笑起来。玛蒂尔德还是不停地用异样的眼光注视着那个年轻人。
“她知道我并非如此。”哈德利安说。
最后,他提起了勇气,就像陷入绝境的老鼠获得了不可战胜的勇气一样。哈德利安如同一只生活在地底下的老鼠一般的简单干脆、保守矜持,但是却有着坚持到底的勇气和勇往直前的信心。
艾米看着她的姐姐。
“噢,好吧。”她说,“玛蒂尔德——就这样吧。让他带走所有的一切,我们大不了自己照顾自己。”
“我知道他会把一切都带走。”玛蒂尔德迷糊不清地说道。
哈德利安这时候不做任何的回答。他知道事实上如果玛蒂尔德拒绝了他,他就会席卷所有的一切离开。
“一个精明的小混蛋!”艾米面带讥讽地说道。
父亲一言不发地冲着他笑,但是他感到疲倦了……
“那个,你们继续。”他说,“继续说下去,让我一个人乐得清静。”
艾米转过头来看着他。
“你这是自作自受。”她粗鲁地对父亲说道。
“接着说。”他摆出不紧不慢的姿态,“继续往下说。”
又一个夜晚过去了——一位夜间的护工坐着陪护洛克里先生。新的一天到来了。哈德利安如往常一样去到那里,身着一件针织毛线衣和一条粗糙的卡其布裤子,裸露着脖颈。玛蒂尔德也走了过来,形容枯槁,彼此之间有了一层厚障壁。艾米一头金发,却皱着眉头。他们都安静如斯,因为他们不想让那个毫不相干的女佣人知道这一切。
洛克里先生忍受着剧烈的疼痛,他甚至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看起来似乎大限将至。他们都变得安静而克制,但却毫无妥协之意。哈德利安心里思忖着,如果他不能迎娶玛蒂尔德,那么将独自带着两万英镑回到加拿大,这将是一笔可观的财富。而如果玛蒂尔德同意嫁给他,那么他将一无所有——她将拥有原本属于她的钱财。
艾米首先采取了行动。她外出找到那个律师,并把他带回家中。律师维特尔找到哈德利安并与他进行对谈,想要吓唬那个年轻人做出让步——可这都是徒劳。随后,那个银行职员和亲戚朋友都被召集了起来——但哈德利安只是瞅着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然而,这样做却激怒了他。
他想要跟玛蒂尔德单独谈谈。许多天过去了,他没有成功:她躲着他。最后,一直在暗中潜伏的他,终于有一天惊奇地发现她走去采摘醋栗,而他堵住了她的退路,开门见山地对她说:
“这么说,你不想要我?”他用他那近乎谄媚的声音低语道。
“我不想跟你说话。”她说着把脸转了过去。
“那么,请把你的手放在我身上。”他说,“你本来不该那么做,但如今已经令人无法忘怀。你先前就不该触摸我。”
“如果你懂得宽容,那么应该知道那其实是一个误会,并且将它遗忘。”她说道。
“我清楚那是个误会——但是我还是无法忘却。如果你唤醒了一个男人,那么他就不会再沉沉睡去,因为他已经被施了咒语。”
“如果你还有些许的宽容之心,你就应该离开这里。”她说。
“我不想离开。”他说。
她的眼睛投向了远方。最后说道:
“什么原因让你对我如此痴迷,如果这一切都与钱无关的话。我年纪这么大,都能当你妈了。或者干脆说我就是你妈了。”
“这无关紧要。”他说,“你给我的感觉不像母亲。我们结婚吧,然后离开这里去加拿大——你也一起去——因为你触摸了我。”
她脸色苍白,浑身战抖。一下被气得满脸通红。
“这太无礼了。”她说。
“怎么样?”他驳斥道。“你触摸了我。”
但她还是从他身边走开了。她感到他把自己困住了。他一脸怒气,颇感失落,再一次产生了被人遗弃的感觉。
这天晚上,她走进了父亲的房中。
“没错。”她突然宣布,“我将要嫁给他。”
父亲抬起头来看着她。他被痛苦包围,已经奄奄一息了。
“你现在喜欢上他了,是吗?”他说着,露出了虚弱的笑容。
她注视着他的脸,意识到他已经离死亡不远了。她转过身去,径直离开了房间。
律师又被请了过来,忙碌地做着准备工作。在这个过程中,玛蒂尔德没有跟哈德利安说过话,即便他跟她搭话,她也没有理睬他。第二天早晨,他去跟她套近乎:
“这么说,你已经想通了?”从他眨巴眨巴的善意眼神中,对她流露出了欢快的神情。她低头看了他一眼,随后转到一边去。无论是身体层面还是精神层面,她都对他不无鄙夷,但是他始终坚持不懈,最终也取得了胜利。
艾米为了此事又哭又闹,家里的秘密也不胫而走。而玛蒂尔德却无动于衷,沉默寡言。哈德利安则是一脸平静,心满意足,当然也免不了心怀疑惧,但他始终不懈地对抗着内心的恐惧。洛克里先生依然维持着病危的状态。
到了第三天,婚礼开始了。玛蒂尔德和哈德利安从家里径直开车前往婚姻登记处,随后又直接来到弥留的父亲的房里。父亲容光焕发,眼里闪烁着清晰的微笑。
“哈德利安,你终于得到她了?”他张开嘶哑的喉咙说道。
“是的。”哈德利安回答的时候,嘴巴周围一下苍白起来。
“哎,小伙子,很高兴你终于成了我的家人。”那个垂死的人说道。随后他的眼睛移到玛蒂尔德的身上。
“让我们看看你,玛蒂尔德。”他说。接着用陌生的难以辨认的声音说道:“亲我一下。”
她俯下身来亲吻了他。从她还是个孩子开始,就从来没有亲过他。但她显得非常平静。
“亲亲他。”垂死的人说。
玛蒂尔德十分顺从地用嘴亲吻了年轻的丈夫。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垂死的人嘟哝着。
【注释】
[1]语出《圣经·新约·路加福音》
[2]原文是sotto voce,意为一种低沉的音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