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带她去晒晒太阳。”医生说。她对太阳心怀疑虑。但仍说服了自己,带着孩子、护工和母亲一起漂洋过海。

轮船在午夜航行。当孩子安然入睡,乘客们都回到甲板上之后,她的丈夫陪着她度过了两个小时的时间。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哈德逊河在凝重的暗夜中翻腾,波光粼粼的浪涛在激荡。她倚靠在栏杆上,低首俯视:这就是大海;大海出乎意料地深邃,涵纳着无数的记忆。此时此刻,海洋犹如一条狂舞的大蛇[1]在翻腾着。

“我们老是这样分离,很不好。”在她身旁的丈夫说道。“这样一点都不好,我不喜欢现在的状态。”

他的语气有些胆怯,内心充满了疑虑,但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是的,我也不喜欢如此。”她平淡地回答道。她依旧清晰地记得,他们俩决定离别之际,是多么痛苦。离愁伤绪在她的感情深处泛起了细微的涟漪。这在她的内心烙下了深深的印子。

他们望着熟睡中的孩子,父亲的眼眶变得湿润了。但是现在即便流下眼泪也无济于事了,真正左右着一切的,是深藏着的坚定的习惯,是年复一年的生命的节奏,是根深蒂固的力量的冲击。

在他们的生命中,彼此之间力量的互搏是充满敌意的。就像两个不相协调的引擎,相互之间发生撞击。

“全体上岸!全体上岸!”

“莫里斯,你赶紧走。”

她自忖道:他要上岸了!而我则要出海!

轮船缓缓驶离岸边,在午夜沉寂的码头,他挥舞着手帕。他只是送行人群中的一员!他淹没在了人群!的确如此![2]

那些摆渡的船只,像一只只巨型的碟子,上面堆积着层层叠叠的灯光,颤颤悠悠地穿越哈德逊河。那个漆黑的河口中的一个黑点就是拉卡瓦纳车站。[3]

轮船在光源间穿行,哈德逊河一望无垠。绕过了一个弯之后,到达了灯火阑珊的巴特莱。[4]自由女神怒气冲冲地高举火炬。耳畔传来海浪翻腾的声音。

尽管整个大西洋仿如熔岩般灰蒙蒙的一片,但他们最后还是来到了太阳底下。她甚至还住进了一座矗立于蔚蓝色的海洋之滨的房子,里面有一个大花园或说是葡萄园,处处可见葡萄藤和橄榄树,沿着陡峭的岩壁垂落下来,一直延伸到平坦的海边;花园中布满了隐秘的地方,茂密的柠檬树林一直垂落到岩土的裂缝和不为人觉察的纯绿色水滩中;一泓清泉从岩洞中汩汩流出,在希腊人到达之前,古老的西库尔人[5]已在此啜饮。一只灰山羊在咩咩地叫着,停在一座古墓边,似乎是肚子饿了。含羞草飘香四溢,向远处望去,白雪覆盖在火山之巅。

这一切尽收于她的眼底,令她身心舒畅。但是这都是外在的,她并不真正关心。她还是那个自己,来自内部的愤怒和焦灼包围着她,对她而言,似乎一切都是那么虚幻。孩子把她搅得心神不宁,内心得不到一丝的宁静。在照顾孩子的问题上,她显得非常恐惧和不安:好像觉得对他的一呼一吸都要负起责任来。这对她、对孩子、对任何对此抱有关心的人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我说,朱丽叶,医生叮嘱你把衣服脱下,去晒晒太阳,你为什么不听医生的话呢?”她的母亲说。

“我觉得适合的时候自然会去。你想杀掉我吗?”朱丽叶朝着母亲咆哮。

“我会杀你吗,绝对不会!我只是为你好。”

“上帝在上,求你别再说为我好了。”

最终,母亲感到很伤心,一气之下走开了。

渐渐地,海上白茫茫的一片,随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在这间朝阳的房子里,顿然感觉到了寒意。

又是一个清晨,太阳暖融融、亮澄澄地,裸露于海平面的边际,冉冉升起。房子面朝东南方向,朱丽叶躺在床上,望着太阳徐徐高升,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日出一样。她确乎没有亲眼见过如此纯粹的太阳,映在海天之间,澄澈而自然,驱散了内心的黑夜和潮湿。而她也感到了饱满和纯粹。于是,她想要去接近它。

赤裸地暴露于太阳底下的念想,潜藏于她的内心,并逐渐蔓延。她珍视自己的渴求,就像在恪守一个秘密。她很想融化于暖阳之中。

但是这样的话,她不得不离开自己的房间,远离身边的人们。要想独自一人,跟太阳进行亲密的接触,并非易事,因为在这样的乡间,每一颗橄榄树都布满了眼睛,站在远处的山坡上可以看到一切。

但她还是找到了一个地方:一块耸向大海和太阳的峭岩,底下生长着大片的扁叶仙人掌。在这片郁郁葱葱的仙人掌之外,还矗立着一株柏树,有着粗浅而厚实的枝干,其尖顶在海水的倒映中,柔软地斜倚着。站立着像一个卫士守护着海洋;又像一支蜡烛,发出巨大的火焰,那是背向光亮的黑暗:就像长长的黑暗之舌舔舐着无边的天际。

朱丽叶倚着柏树坐下,把衣服脱了下来。弯弯曲曲的仙人掌覆盖成一片森林,将她隐藏起来,并深深地吸引了她。她坐了下来,面对着太阳敞开胸膛,叹起了气,直到现在,她仍然忍受着极大的伤痛,不肯屈就于残酷,将自己委身于他人:她最终也没有真正的爱人。

阳光在这片蓝色的天堂行走,在移动中,洒下它的辉芒。她那似乎永远不会成熟的胸脯,感受到了大海柔和的气息。但她很难感觉到太阳的存在。她的乳房如大自然中的果实,还未成熟就将凋谢。

然而,不久之后,她觉得阳光探入了胸间,于其中比爱意还暖和,比牛奶和她的婴孩的手掌还温暖。最后,在炽烈的阳光中,她的乳房变成了两串长长的白葡萄。

她赤裸全身,躺在太阳底下,透过指尖,她注视着天空中的太阳,蓝色的圆心有节奏地跳动着,外部的边缘灼眼闪耀。勃动的蓝光令人惊叹,活力四射地从它的边沿散发出蒸汽腾腾的焰光,这就是太阳!它包裹着蓝色的光芒俯瞰她,环绕着她的胸脯、她的脸庞、她的喉咙、她的疲惫的腹部、她的膝盖、大腿和双脚。

她静静地躺着,紧闭双眸,玫瑰色的辉芒照进她的眼睑。显得格外的耀眼。她伸手摘下一片树叶,遮挡自己的眼睛。然后又躺了下去。如阳光下的一只长葫芦,虽还显得嫩绿,但终将成熟起来,变成金灿灿的。

她感受到阳光渗透进自己的骨头;不仅如此,甚至更深地透入到她的情感和思想。她内心黑暗的紧张感逐渐被驱散,她冷峻漆黑的心结开始得以纾解。她开始觉得浑身上下暖融融的。她翻了个身,让肩膀、腰部、大腿另侧、甚至她的脚后跟,都接受太阳光的洗礼。她半睡半醒地躺着,感受着这发生在她身上的奇异的事物。她疲倦而寒冷的内心已然融化,并将继续融化、蒸发。只有她的子宫依旧保持着紧张和坚韧,这是一种永恒的坚韧。即便在太阳底下,依旧无法更改。

她重新穿上了衣服,又再一次地平躺下去,望着那株柏树,在柔柔的细风中,树梢微微地颤动。就在这时候,她注意到了硕大的太阳正在天际持续漫行,她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坚持。

就在这样的眩晕的感觉中,她半眯着眼睛,走回了家中,太阳很耀眼,让人昏昏欲睡。然而,对她来说,这种恍惚的感觉俨然是一笔财富,而且,她的晕眩、温暖以及沉重的自我意识,都已成为可贵的珍宝。

“妈妈!妈妈!”她的孩子跑到她面前,发出独特的如鸟叫般娇嗔的嗓音。他总是这样地依赖着她。奇怪的是,在她略显恍惚的心里,却第一次对心爱的孩子的叫唤毫无反应。她将孩子拥入怀中,心中却想道:他不应该才这么点儿大!如果阳光能灌入他瘦小的身躯,他无疑将茁壮成长。她还想起了坚韧的子宫,排斥着她的孩子和所有事情。

当孩子的小手搂着她,尤其是她的脖子被牢牢抱着的时候,她感到非常愤怒。她扭过头去。不让孩子再紧搂着她。随后,她把孩子放了下来。

“快跑!”她叫道:“快跑到太阳下!”

一到了太阳光底下,她就把他的衣服脱了下来,让他裸露在这片温暖的领地之中。

“到阳光里头玩去!”她说到。

他感到害怕,很想哭。但是她却沉浸在了温煦的懒洋洋的身体里,对外界漠不关心的内心以及坚强不屈的子宫之中。她只是从红色的地板上滚来一只橘子给他,而孩子晃着他那柔软娇嫩的小身子去捡拾。随后,他很快捡到了那只橘子,但马上又丢掉了,因为橘子触碰到皮肤的时候让他觉得很别扭。他回过头去看着她,皱巴着脸蛋欲哭不哭,瞧着赤条条的自己,一脸惊怕。

“把橘子递给我,”她说,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她对孩子的恐惧竟然如此地无动于衷。“把橘子拿来给妈妈。”

“他不能像他父亲似的长大,”她嘟哝道。“不能像蠕虫一样永远躲避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