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从萨尔斯顿那个方向,一辆小型的四号蒸汽火车,满载着七节货物,缓缓地开过来,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在全速开过一个拐角处时,它的汽笛一响,惊动正在菜豆地里的小马驹,一路小跑便把火车远远地甩在后头。菜豆在阴冷的午后随风晃动着。在往昂德伍德方向去的轨道边,一个女人挽着篮子,沿着矮树篱笆边走着,边看着这列火车缓缓地开过去。她呆呆地站在连成一线的黑色火车和沿线矮树篱笆之间,看上去那么渺小、孤立。这些敞篷的火车,一节连着一节,弯弯曲曲地向灌木丛边开过去。在远处,那些栎树落叶铺满一地;路边的小鸟正拖着红尾巴飞进黄昏的树丛。火车冒出的灰烟粘在铁轨边的杂草上。阴郁的田野,仿佛遭人遗弃。这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沼泽,泥塘里长满了芦苇,家禽早已不在树间觅食,回到涂满柏油的窝棚。在天色逐渐暗淡的傍晚,太阳像红疮吞噬着泥塘的远处那些赫然矗立的矿井。那里就是布林利煤矿的烟囱和黑乎乎的笨重的机车。机车的飞轮正在飞速运动,高高立在空中的卷扬机也在吱咯吱咯地转动着。不一会儿,矿工们便给卷出来了。

火车呼啸地开进了煤矿附近的火车站,那里候着成排的货车。

一群群矿工们正拖着沉重的脚步,如影子一样往各自的小家走着。铁轨像一根根肋骨,旁边堆着一些煤渣,往煤渣边走三个台阶,就是一幢低矮的小屋。小屋上紧紧地贴着一根已然光秃的葡萄藤,窜到屋顶上,仿佛要揭开这屋顶。砖砌的院子种着一圈报春花。远处,长长的花园沿着斜坡,可以一直通到长满灌木丛的小河道。小河道边长着一些枝繁叶茂的苹果树,还有一些乱蓬蓬的卷心菜。小路边零星地开着一些粉色的菊花,像一件粉色的衣裳掉在灌木丛上。通往花园的半路上,有一个用油毛毡盖着的鸡窝,一个女人正猫着腰,关门上锁,然后站直身,拍着白围裙上的脏东西。

她是一个高个子,眉毛乌黑,光滑的头发整齐中分的女人,端庄温和中透着高傲。她直直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走过铁路的矿工,然后转身往小河道走。她的嘴因失望而紧闭着,脸色却平静而果断。过了一会儿,她喊着:“约翰!”没有人回答。她等了一会,接着喊道:“你在哪里?”

“在这里!”一个小男孩气呼呼的声音从灌木丛间传出来。

“在河边吗?”她生气地问道。

一个小男孩从鞭子一样的树枝前钻出来。他看上去有五岁了,静静地站着,脸上带着挑衅的神情。

“哦!”母亲柔和地说,“我以为你在下面那条湿湿的小河边……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

男孩一句话也不说。

“走,我们回家,”她更温和地说,“天快黑了,你外公的火车就来了!”

小家伙慢慢地跟着走,显然不高兴,还是一声不吭。他穿着宽大的裤子和马甲,看上去很重,显然,这些衣服是用成年男人的衣服改成的。

在走向小屋的路边,小家伙随手扯下一把菊花,把花瓣一片片地沿路扔着。

“别扯菊花了,那样不好!”母亲说着。他也停住了。可是,她自己却忽然爱怜地折下一枝菊花,上面有三四朵花惨淡地开着。她把菊花紧紧贴在脸上。母子俩走到了院子,她的手动了一下,却没有扔掉花,反而把花插到围裙上。两个人站在院子上的三级台阶,看着穿过铁轨的矿工们。突然,火车从远处开过来了,快到这小屋时,车头就停了下来,停在这小屋的院门对面。

车头的驾驶室里探出来一个长着灰白络腮胡的小个子男人,俯视着这个女人和孩子。

“有茶吗?”他欢快地问。

这是她的父亲。她回答说有,就走开了,不一会儿又折回来。

“我礼拜天没来看你。”她的父亲说着。

“我没想着你来。”女儿回答着。

火车司机有些惊讶,但马上就又恢复了高兴的神情说:“哦,那你听说了吗?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太快了。”她回答。

听出她简短的指责,小老头做了不耐烦的手势,冷冷地说:

“唉,一个男人还需要什么呢?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坐在自己的家里冷清清的,这是什么日子呢?要是我打算再婚,年纪又太大了,可是这关别人什么事呢?”

女儿没有说话,转身回到小屋。父亲仍然是一副得意的神情,直到她走出来,一只手里端着一杯茶,另一只手里托着盘子,里面放了一片涂黄油的面包。她走上台阶,靠近嘶嘶作响的机车轮子。

“你真的不用给我拿黄油面包,”她父亲说,“我只要一杯茶……这茶不错。”他喝了一口,接着说:“听说瓦尔特又发酒疯了。”

“什么时候?”女人痛苦地问道。

“听人说,他在尼尔森贵族酒馆吹牛,说自己花了半个金币消遣了一晚。”

“到底是哪一天?”女人继续问。

“礼拜六晚上——我知道这是真的。”

“很可能,”她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那天他只给了我二十三先令。”

“唉,男人花钱干不动别的,只能糟蹋自己,倒也不坏!”父亲自嘲地说。女人别过头去。父亲喝掉剩下的茶,把杯子还给她,擦擦嘴巴,叹口气说:“这也是没办法,真是……”

他握着控制杆,发动了火车,汽笛重新吼叫,开向远处的交叉口。女人望着远处的铁轨,夜色已经笼罩着火车站,灰暗中一群矿工仍在往家走。远处的卷扬机还在飞速地转动,偶尔停顿一下。伊丽莎白·贝茨看着这群疲惫的人,不一会儿,她走回了自己的小屋。她的丈夫还没有回家。

小屋里的厨房狭小,炉火的亮光照着这里;灶口的煤烧得通红。这房间所有的生气仿佛都从洁白温暖的炉边散发着,看,钢制的围炉栏杆映着炉火的通红。餐桌上已经铺好了桌布,准备喝晚茶的杯子在黑暗中微微发光。小男孩坐在屋子里最低的那级台阶上,正在使劲刻一块白木,他差不多被黑暗吞没,看不清楚。已经四点半了,可是他们得等着一家的男主人回来才能喝茶。母亲看着那绷着脸,正在刻木头的儿子,仿佛在儿子的沉默和执拗中看见了自己,也看到了那自私的不顾孩子的父亲。现在,她的心只想着丈夫,可能他已经经过家门,又去附近的酒馆买醉,很晚才会回来。他不在乎家里的晚餐,也不在乎让他们等着。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然后把土豆拿到院子里滤干水。花园和小河早就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她端着锅站起来,把仍是热气腾腾的刷锅水倒进河道里,让它们流进黑暗中。铁路线和田野的那边,绕着山盘旋的公路两边也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她看着那群结伴回家的男人,现在越来越少了。

炉中的火眼看就要灭了,屋子里越发昏暗。女人把锅放到炉边的铁架上,顺便把糊状的布丁也放在炉口热着。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屋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有人在门口停下。接着走进来一个小女孩,顺手脱下大衣和帽子,用帽子拨开遮住眼睛的一缕卷发。

母亲有点责怪她放学后回家太晚,担心在这样阴冷的冬天她不安全,应该早点回家。

“哎呀,妈妈,天色不算太暗,灯都没点上,爸爸也还没回来。”小女孩说着。

“对,他是还没有回来。可是已经五点差一刻了!你看见你爸爸了吗?”

女孩变得严肃起来,她睁着大而蓝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母亲。

“没有,妈妈,我没有看见爸爸。哎呀,他不会是从矿井上来后,去老布林利思酒馆了吧?他不会这样吧,妈妈。我真的没有看见他。”

“我就知道他会这样,”母亲伤心地说,“他会很小心不让你看见的。没错,他一定是坐在威尔士王子酒馆,否则他不会这么晚还不回家。”

女孩怜悯地看着母亲。

“我们开始喝茶吧,妈妈,好吗?”她说。

母亲叫约翰也上桌喝茶,她又一次打开门,望着远方罩在黑暗中的铁路线。已经没有人影了,卷扬机[1]也不再作响。

“可能是被矿上的活缠住了吧。”她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

他们坐下来围着餐桌喝茶。约翰坐在靠着门的位置,几乎隐没在黑暗中。女孩弯下腰靠在火炉的围栏上,慢慢地翻动着一片厚厚的面包。

小家伙在黑暗中,看着姐姐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特别美丽。

“我觉得火光特别漂亮。”小女孩说。

“是吗?”母亲无心地答着。

“红的真美,你甚至可以闻到它。”

一阵无声后,小男孩有点抱怨说:“快点,珍妮。”

“怎么,我在烤啊!我不能让火烤快点,是不是?”

“她一直在胡说,这样就有理由烤得慢点。”男孩嘴里咕哝地说。

“你别那么想,孩子。”母亲劝着。

不一会儿,屋子里就响起了松脆地咬面包声。母亲没有胃口,吃了一点。她很快喝完茶,便坐着发呆了。看着她僵硬挺直的头,显然她的怒火在上升。她看着放在火炉围栏上的布丁,高声地骂起来:

“太可耻了!一个男人连回家吃饭都不能!再这么下去,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继续在乎这个家。经过家门都不回来,却去酒馆。而我呢,在这儿做好饭等他……”

说完,她又出去看了一会儿,仍然是毫无踪影。她回到屋里,开始给炉子加煤。她的影子映在墙上,她把煤块加得太多,屋子都要被熏黑了。

“我看不见了。”约翰的声音从黑暗中冒出来。母亲也忍不住笑了。

“你倒没忘记嘴巴在哪里。”她说道,把簸箕放到门边,走回站在炉边,朦胧中像个影子。小家伙又咕哝着,生气地抱怨道:

“我还是看不见!”

“天哪!”母亲也生气了,“只要黑一点,你就和你爸爸一样唠叨个不停!”

但她还是从壁炉上扯出一根灯芯,准备去点灯。灯挂在屋子中间,灯绳从屋顶垂下来,她踮着脚终于把灯点亮,露出因怀孕而臃肿的身影。

“噢!妈妈……”女孩惊叫。

“什么?”女人停了下来,垂着手臂回头对着女儿。在灯光的映照下,铜镜中显得她特别漂亮。

“你围裙上有朵花!”女孩大声地说。对于这些不寻常的事,她总是很敏感。

“老天!”女人松了一口气,“人家会以为房子着火了!”她把玻璃灯罩放好,过了一会儿,拨好了灯芯。现在,可以看到地板上有个模糊的影子了。

“让我闻闻!”女孩子高兴地走近妈妈,把脸埋在妈妈的腰间。

“快走开,傻瓜!”母亲爱怜地说,把灯捻亮。灯光下,一家人的不安更明显,这让女人更难受。珍妮仍弯在母亲的腰间。母亲有些生气,把花丛围裙里抽出来。

“哦,妈妈,别把花拿出来!”珍妮叫道,抓住妈妈的手,想把花放回围裙。

“傻瓜!”母亲转过身躯。孩子拿过这支菊花,贴在唇边,低声地说:

“是不是很香?”

母亲无奈地笑了笑。

“不香,”她说,“对我来说。我嫁给他时,有菊花;生下你们的时候,也有菊花。他第一次喝醉酒被抬回家,衣服上也沾着一支枯萎的菊花。”

她看着两个孩子。他们正睁着大眼睛,张着嘴,惊讶不已。母亲只好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屋子里一片安静。她看了看钟,痛苦而漫不经心地说:“六点差二十分!现在,他不会回来了。即使回来也是被人抬回来,要不他就躺在地上!他别想睡到床上,就让一身脏煤灰的他躺这里!我不会给他洗澡,让他睡这儿——我真是傻瓜,真是傻瓜!我到这里竟然是为了这个肮脏的家,一群老鼠,还有这一切,而他却偷偷溜去喝酒。上个礼拜,已经去了两次——现在又去了——”

她终于安静下来,站起来收拾桌子。

两个孩子又玩了一个多小时,心里暗暗害怕母亲再生气,也担心父亲这么晚还不回家。贝茨太太正坐在摇椅里,改一件米色的法兰绒衣服,给约翰穿的背心。屋子里,发出沉闷的衣服被撕裂的声音。她一边认真地干着针线活,一边还得看着孩子们玩耍。火气终于没了,她躺下去休息了一会儿,不时睁开眼睛望着,她的耳朵始终听着外面的动静。有时候,外面有脚步声,她又坐起来,停下手中的活计,叫孩子们别发出声音。每次,脚步声过了门口,她又失望地恢复原状,孩子们也继续玩着。

终于,珍妮厌倦了和弟弟的游戏,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拖车,叹了口气表示认输。她抱怨地向妈妈喊:

“妈妈!”可是,她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约翰也从沙发底下爬出来,像只小青蛙。母亲看了他一眼,说道:

“看看你的袖子!”

小家伙举着手,看看,也没说什么。外面,铁轨上远远地传来人沙哑的叫声,三个人都立着耳朵听,渐渐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走近了他们的家门。

“你们该睡觉了。”母亲说。

“爸爸还没回家。”珍妮有点啜泣。但母亲似乎很勇敢。

“没关系。他们会送他回来,要是他真的醉成一块木头不能动的话。”她想,应该还不会到这种地步。“他睡在地上,直到醒来。这样的话,他明天就会累得不能上班!”

孩子们用法兰绒布洗了手和脸后,安静地穿上睡衣,做完祈祷。孩子们把脸埋在她的裙子里,想得到一些安慰。母亲低头看着他们,男孩子轻轻地咕哝着,女孩子后颈上缠着褐色蓬松的短发,她心中陡然升起了怒气,都是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才让他们如此不安。

贝茨太太等孩子们都上床入睡了,她走下楼,屋子里更加空荡荡。她心里有一种期待,也夹杂着紧张。她拿着活计,继续低头缝着。过了一会儿,她内心的怒火又上来了,而且还夹杂着一丝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