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录[1]
《钦差大臣》业已演出,——而我的心灵里十分的模糊,十分的奇怪……我期待,我预先知道,事情将得到怎样结果,于是有一种凄凉的、烦恼而且痛苦的情感包围着我。我自己的创作使我自己觉得讨厌而且奇怪,好像完全不是我的。主角演糟了,我本来料到的。杜尔一点也没有明白赫莱司达阔夫是什么样的人,赫莱司达阔夫变成了类乎阿里那司卡洛夫的样子,列在小喜剧(Vaudeville)的淘气角色的行列之中,从巴黎的舞台上光降到我们那里来的。他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撒谎的人,——惨白的脸庞,两世纪来穿着同样的服装。难道不能从角色的本身上面看到赫莱司达阔夫是什么人吗? 或者有一种盲目的骄傲事先占据在我的身上, 而我把握这性格的力量竟软弱得连一点影子,连一点暗示都没有给演员留下吗?但是这性格对于我是极明显的。赫莱司达阔夫并不欺骗;他不是职业性的撒谎的人;他自己忘记他的撒谎,几乎自己相信他所说的话。 他自己发展出来,他很高兴:他看见一切都好,人家都听他的话,就从这一点上他说话也平匀些、随便些,从心灵里说出来,完全公开地说,一面说谎话,一面表示他的原来的本性。总而言之,我们的演员们完全不懂得撒谎。 他们心想撒谎等于散布空虚的话语。撒谎那就是把虚谎的话用近于真实的口气说出来,说得十分自然,十分天真,就像说真话一般;就在这上面包含撒谎的全部滑稽性。我几乎深信赫莱司达阔夫会演出得好些,假使我把这角色交给一个最没有才能的演员去扮演, 仅只对他说赫莱司达阔夫是一个伶俐的人, 十足的Comme il faut,聪明而甚至也许有德行,而他唯有这样把他想象出来才对。赫莱司达阔夫的撒谎并不是冷静的,或是戏剧性地夸张的。他的撒谎带着情感;他的眼睛里表现出他由此得到的愉快。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最有诗性的时间,——几乎和一种感觉相近。 就是这一点能表现出来也好! 没有给予可怜的赫莱司达阔夫以任何的性格,也就是面目,就是显著的外貌,也就是外表。 自然, 把穿破旧制服, 磨穿衣领的老官吏加以漫画化是特别容易,但是抓住十分优美,坚决不出寻常交际社会范围以外的点线是有力的艺术家的事情。 在赫莱司达阔夫身上不应该有一点描画得浓厚的地方。他属于显然和别的青年人不同的环境。他有时甚至颇能自持,有时甚至说话极带分量,只在需要镇定或有性格的时候才部分地流露出一种低卑的、恶劣的本性来。一个小市长的角色的轮廓多半是呆板而且明显的。固有的、不变的、冷酷的外貌已把他锐利地刻画出来,部分地确定了他的性格。 赫莱司达阔夫的角色的轮廓则十分灵动,较为精细,因此也难于捕捉。 如加以分析, 赫莱司达阔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一个青年人,官员,所谓空虚的,但包含许多属于并不能称作空虚的人们的性格。 在尚未丧失良好的特质的人们里面表露这性格,是作家之罪,因为他这样子便是把他们提出来博人们的说笑。最好使每人在这角色里找出自己的一部分,同时无所畏惧地向四周环望,不让人家指责他,道出他的真相来。 一句话,这种人物应该成为一个典型,内有许多成分散布在不同的俄罗斯人的性格里面,但偶然联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宇宙间实际原会遇到这类事的。 每个在一分钟或数分钟内曾做过或将做成赫莱司达阔夫,自然只是不愿自行加以承认。他甚至爱嘲笑这种事实, 但自然只是在别人身上的, 而不在自己身上的。灵巧的卫营的军官有时会成为赫莱司达阔夫,政府要人有时也会成为赫莱司达阔夫, 我们文坛中人也不免成为赫莱司达阔夫。一句话,恐怕每个人一生中都有过那么一次成为赫莱司达阔夫的,——只瞧他随后怎么样巧妙地转过身来,仿佛并不是他似的。
莫非我在赫莱司达阔夫身上竟看不出这一点来吗? 莫非他只是一个黯淡的人物,我在片刻间爆发的骄傲的心情之下,心里还想, 一个大有才能的演员将来会答谢我将各色各样的行动聚在一个人的身上, 将使他能以突然来表现出自己的才能的多方面来。然而结果是赫莱司达阔夫取得了孩子般的、平凡的角色! 这是如何的痛苦,而且可恼。
从剧本演出的初时,我坐在戏院内也已感到沉闷。我没有顾及观众的欢欣和态度。所有在戏院里的人们中间,我最怕一个裁判者——这裁判者就是我自己。 我在自己的内心里听到反对我的剧本的责备和怨懑,把其余一切全都遮掩住了。观众在大体上是满意的。一半甚至带着同情接受这戏剧;另一半照例骂它,但是由于不属于艺术范围的原因。 怎样骂,容我在和您见面时候谈论;这里面有许多教训的意味,还有不少可笑的地方。 我甚至记载了一点下来,但是这暂时不谈。
总而言之,那个市长使观众对于钦差大臣抱安慰的感觉。我以前就深信,因为以骚司尼慈基的才能,绝不至于对于这角色有不能解释明白之处。我至少很高兴,使他能得以广阔地表露自己的才能,同时人们已起始发出冷淡的批评,把他放在许多普通的演员一起, 这些演员在每天上演的小喜剧和其他逗趣的戏剧里照样博得哄堂的掌声。我也对于仆人深致期望,因为在演员身上发现对于话语的极大的注意和才能。 但是两位朋友道勃钦司基和鲍勃钦司基却得了出乎意料以外坏的结局。虽然我也想到他们会坏的,因为我创造这两个小官员的时候,我在他们的肉皮里幻想出施赤布金和略庄且夫,但是我总以为他们的外表和他们所处的地位会支持得住, 不至于流入漫画之列。结果是相反:竟成了一幅漫画。在演出以前,看见他们化装时,竟倒抽了一口气。这两个人,本质上很整洁的、肥胖的,带着梳得平整好看的头发;竟装成了曲折的、高高的、灰白的假发,蓬乱而且高耸,还有挺出的、巨大的硬胸;到了舞台上竟变成那种装腔作势的样子,简直无从加以形容。 总之,戏剧的大部分的化装很恶劣, 而且流于漫画化。 我好像预知到这层, 曾请他们做一次化装的排演; 但是人家对我说这没有必要,而且不合惯例,那些演员们已经知道自己的事情。 我看见我的话不被人家珍视,只好随他们去了。我再重复一遍真是烦闷,真是烦闷!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烦闷侵袭到我身上来。
演出时,我看见第四幕的开端很冷淡。戏剧的进行在以前似乎是整齐的,到了这里便中断了,或是流得懒惰些。说实话,在诵读时,有经验的、内行的演员曾对我说,赫莱司达阔夫首先借钱,似乎不大合适,最好是让官员们自己借给他。 我一面尊重这十分精细的批评,认为自有它合理的方面,一面并不见到为什么赫莱司达阔夫既成为赫莱司达阔夫, 而竟不能首先借钱的原因。 但是批评已经下了:“这样来说,”——我对自己说,——“这一幕我写得不强。”果真地,现在表演的时候,我明显地看到第四幕的开端颇为黯淡,具有一种疲乏的征兆。回家后我立刻做删改。 现在好像稍见有力些,至少是自然些,接近事实。但是我没有设法把这片段加进戏剧里去的力量。我疲乏了,因为这必须出去请求,向人家鞠躬,只好随它去,——在发行第二版或重演《钦差大臣》的时候再说吧。
关于最后一场还有一句话要说。这一场完全没有弄好。幕在一个模糊的时间内垂落下来,戏剧似乎没有完。但是我没有错。 他们不肯听我的话。 我到了现在还要说,最后一场不会取得效果,除非他们明白这只是一幕哑场,应该成为一班僵化了的人,到了这里戏剧业已告终,而代以哑表情,在两三分钟内,幕不应该垂落下来,扮演的方法应和演所谓“活图画”相同。但是人家回答我,这使演员们有所拘束,必须把整班的演员交托给舞蹈导演,因此降低演员的身份等等的话。还有许多别的意思在脸容上发现, 这脸容比话语还使人生气。 但是我不顾一切,坚持自己的主张,反复地说:“不,这并不拘束,这并不降低身份。 ”甚至可以让舞蹈导演组织这班子,只要他有力感到各个人物的真正地位。指示出来的界限之不能阻碍天才,真好比石岸之不能阻止河流;相反地,河水一流进去,会将波浪波动迅急些,而且丰满些。有感觉的演员就是在指定出来的姿势里边也能表现一切。没有人会去放脚镣到他的脸上,分派好的只是部位而已, 他的脸可以自由地表现一切的动作。 在这哑景里,对于他有无数的变化的样式。每个出场人物的恐惧彼此各不相同,同时他们的性格和惧怕与恐怖的程度也各不相同,因为每人所做罪恶的大小不同。市长惊愕出于另一种方式,他的妻和女的惊愕也出于另一种方式。 法官的恐惧自有其特别的方式,视察员和邮政局长等也各不相同。道勃钦司基和鲍勃钦司基用特别的方式发出惊愕的神情,在这里也没有改变自己,带着凝冻在嘴唇上面的疑问互相看望。 只有一些客人们用同样的方式僵立着,然而他们是图中的远景,用画笔的一挥予以描划[2],且蒙上一样的色彩。 总之,每人在表情上继续他的角色,不管是否曾将自身交给舞台导演,永远可以成为高超的演员。但是我不够力量再行张罗和辩论了。我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已累乏。我可以赌咒,谁也不知道,也不听见我的悲哀。随他们去吧,随他们大家去吧! 我现在就想离开这里,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唯有未来的旅行、轮船、海洋,和其他辽远的天地,才能使我新鲜活泼起来。 我渴求这些,真不知道如何的渴求。 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快来一见。我不和您作别,是不会动身的。我还要对您说许多在冷淡和不可耐的信上无力说出的话……
1836年5月25日,圣彼得堡
【注释】
[1]《钦差大臣》第一次公演后作者致某文学家的书信的片段。
[2]划,同“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