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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父亲李贞伯、母亲万庚育离开了北京中央美术学院的讲台，带着我们姐弟三人来到甘肃最西端的艺术圣地敦煌莫高窟。在这远离城镇、荒无人烟的山沟里，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我的父亲母亲和同样被莫高窟艺术吸引来的文物研究所同事们一起，睡着土炕，喝着又苦又咸的水，过着与世隔绝“苦行僧”般的日子。三年“自然灾害”的饥馑岁月，十年“文革”的屈辱折磨，改革开放初期的“出国潮”，都没使他们离开，始终坚守于此，从没为自己当初的选择后悔过。

虽说，我从小一直和父母亲生活在一起，但实际上是聚少离多。在我儿时的记忆中，远离城镇的莫高窟，平时很少有人来，只有敦煌文物研究所的几十个工作人员孤寂地整天忙碌在这些洞窟里。父母亲不是钻洞窟就是出差，晚上还要开会或义务劳动，根本无暇顾及我们姐弟三人。我五六岁时哥哥姐姐在五十里外的敦煌县城寄宿上学，父母亲如若同时出差，就把我一人留在家中。那时莫高窟附近常有狼出没，一到晚上我特别害怕。记得有一次我睡到半夜醒来，睡眼惺忪中看到有个支棱着两只耳朵的狼趴在窗户上，吓得我赶紧用被子蒙住头，直到天亮才发现那原来是自己放在窗台上的棉帽子被月光映照的影子。上学前我几乎没进过县城。小学三年级我也开始在县城寄宿上学，星期天才能回家。“文革”开始，父母亲被批判斗争，监督劳动，十五岁的我和哥哥划为“黑五类”子女一起被送到农村劳动。我下乡的地方与父母亲相隔仅几十公里，但却不能见面，过春节时，一家人也难以团聚。“文革”后期，我和哥哥被推荐上大学，由于“黑五类”子女的身份，导致政审不过关，失去了上大学深造的机会。我们兄弟俩在农村一待，就是整整八年。1983年，我结婚成家，离开了敦煌。

“文革”刚结束时，好多人想方设法出国发展，还没完全恢复工作的父亲却婉拒朋友邀请，放弃了出国机会，情愿留在莫高窟当库管员。改革开放后，大家都在想办法挣钱，母亲却拒绝了与主动找上门购画的日本人签约，甘愿过着靠退休金生活的清贫日子。就连我们结婚生子，父母亲也没请过一天假……

从小到大，多年的聚少离多，使我一直对父母亲有着很多的不了解、不理解。1992年，我调到兰州，重新和退休后的父母亲相聚生活在一起，交谈的机会自然也多了。偶有空闲，父母亲常和我们夫妇俩聊天，讲述各自的家世、学业、事业……那些当年跟随徐悲鸿先生学习工作的情景，那些和自己的老师、同学一起的时光，尤其是那些和同事们在莫高窟工作的岁月和早已刻在脑子里的492个洞窟里的壁画、彩塑、构图、敷色、线条……他们一谈起来就神采飞扬，仿佛回到了当年。以前父母亲从未给我说过这些，也直到这时，我才深深理解了他们。2000年，我母亲78岁时，在兰州举办了敦煌壁画临摹个人画展。之后不久，因患脑出血住了四个月医院。病愈后，再也无法拿起她挚爱一生的画笔了。等母亲的身体完全康复了，我便建议母亲写一写，把自己记忆深处的流年碎影用文字记录下来。不愿浪费时光的母亲欣然采纳了我的建议，便开始伏案写作。

2004年6月，我的父亲永远丢下了大半生不曾放弃的镜头和挚爱的敦煌艺术事业，离开了我们。这也使母亲深受打击。直到2006年，母亲才断断续续地写了五六万字，有时我也翻看一下。母亲用质朴的语言记述了自己一生所经历的跌宕起伏、社会变迁和逸闻趣事。从字里行间我深深地感受到外表瘦弱文雅的父亲母亲精神世界是那么丰富，内心是那么强大。他们那种面对艰难困苦不放弃不言败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在人生低谷不气馁不忘初心的坚强品格和远离尘世纷扰，坚守自我，不为繁华易匠心的淡然心境，让人敬佩。我利用业余时间把母亲写的文稿整理打印成册，一是回馈父母亲的同学及亲朋好友，答谢他们多年来的关切牵挂；二是作为家风教育资料留给儿孙后辈们。

2015年春天，敦煌研究院原院长樊锦诗来到家中，说是院里准备让老一代莫高人“口述历史”，因母亲诉说困难，我就拿出母亲写的文稿让樊院长看。没想到樊院长当即表示：由院里整理出版。并让我收集补充一些图片资料。

世间的事确实有着许多意想不到的巧合。我在寻找图片资料时，竟在家中找出了我爷爷李证刚于1938年在重庆收藏的《敦煌佛教艺术的系统》一书。爷爷李证刚是我国著名的佛学家、易学家、哲学家，也是敦煌学首创者之一。早在1911年，他就编成《敦煌石室经卷中未入藏经论著述目录》一卷，是敦煌学中第一部研究性质的目录。1954年，我的父母亲又来到敦煌莫高窟，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这冥冥之中是不是有着一种说不清的缘分？

初心不改，方得始终。2017年11月，96岁高龄的母亲被中共甘肃省委、甘肃省人民政府授予文艺终身成就奖，这是政府和广大群众对母亲一生工作的肯定和认可。我为母亲感到骄傲和自豪。

由于母亲年事已高，记忆力也有所衰退，对有些人和事情的记述可能有出入，也难免有疏漏和舛误之处，还请大家能在阅读时多多谅解，我也谨在此代表我的母亲表示深深的歉意。

同时，衷心感谢敦煌研究院领导的关切和支持，感谢敦煌研究院编辑部齐双吉同志的悉心指导和辛勤付出，感谢我的妻子和儿子在背后默默做出的一切，感谢此书在出版过程中所有帮助过我的朋友和同仁们！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