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四 北平情缘
四 北平情缘

这一年过得特别快,毕业前我们同班的六个同学高兴地到指定的照相馆,拍了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的照片,全系同学和老师在大礼堂前合影留念(图4-1)。快要离校了,同学们见了面都是相互询问什么时候走,怎么走,这时候我才体会到“归心似箭”的心情。

美术协会筹备处的齐人告诉我,徐悲鸿先生将去北平接收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中央美术学院前身),问我愿不愿意去。我当然愿意了,那可是在我的老师徐悲鸿大师领导的学校里工作呀!但我还是决定先回武汉看一看,第二天我在学校领取了路费,托人订了一张飞机票。次日清晨登机时,下起了大雨,天气很糟,我临时决定推迟一天启程。下午传来消息说去武汉的飞机起飞后撞到附近的山上,机上全部人员都遇难了。听到这消息简直让人不敢置信,我幸运地逃脱了这次灾难。

图4-1 1945年,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全体学生和陈之佛(二排左五)、李瑞年(二排左四)老师合影。万庚育(三排右四)

天下着小雨,我登上了一架运输机,一路上飞机颠簸得厉害,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呕吐。几个小时后到了武昌徐家棚机场,这是日本鬼子修的军用机场,跑道是钢板做的,雨刚停,地上还湿漉漉的。下了飞机我看见哥哥已在出口处等我了,我们相逢时的喜悦真是难以形容,哥哥把我带到汉口四姐那里。八年抗战的艰苦岁月告一段落,我也开始修整一番,做了几件像样的衣服,四姐送我一条粗粗的金项链和一架钢琴。她希望我留在武汉,并为我找到汉口第二女中音乐教员的工作。过了几天,舅舅来了,他一见我,便拧着我的脸蛋开玩笑地说:“你终于活着回来了,那天去机场接你,听说飞机失事,我们到航空公司去问情况,把所有遇难者的名字反复看了四五遍没看见你的名字,直到收到你第二份电报才放了心。”舅舅是最喜欢我的,小时候曾经要我做他的女儿我不干,现在他在汉口江岸农场任场长。他希望我住在农场,把钢琴也搬去,这怎么行呢?我要工作呀。齐人又来找我,他给我留下了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和徐悲鸿先生的地址。

离开武汉前,我和哥哥、四姐去看望了住在武昌的伯母(图4-2)。我用买机票剩下的5万余元在重庆买了四川的特产银耳和一段绸衣料带回来送给她,以报答伯父母养育我的恩情。这时我才知道在抗战期间,由于伯父在重庆病逝,伯母带着最小的儿子志恒流落到湖北恩施,受尽了艰辛才找到了在银行工作的女儿圣寅。在伯母家,我见到了从各地流亡回来的兄弟姐妹和亲戚们。我们短暂的相聚后,就又分手各奔前程。我去南京堂大姐那里,正好碰上当空军的堂哥,他听说我要去北平,告诉我明天有飞机去北平,机上没人,我可以搭乘。于是堂哥带我到空军基地他的家里。

那是八月天气,南京与武汉一样炎热。第二天清早堂哥送我到飞机旁,嘱托机上的飞行员一定要把我照顾好。飞行员让我坐在副驾驶上,关好舱门便发动起飞了。舱里还有一名机械师,飞机上共我们三人。这是一架B25双尾轰炸机,速度很快,低飞时连村落里的鸡都看得清楚,两个小时便到了南苑机场。我乘车找到徐悲鸿先生的家。徐悲鸿先生安排我住进了东单洋溢胡同宿舍,和陈玲娟住在一起,她也是中大艺术系毕业,比我高几级,是陈布雷(蒋介石的秘书)的侄女。这个院内还住着吴作人夫妇、李宗津夫妇、宋步云夫妇和李贞伯(后来成为我的丈夫)(图4-3)。

图4-2 1946年万庚育和哥哥(后排)、四姐(左一)在汉口留念

艺专的校址在东总布胡同,离我们住处很近。

这时正值遣返日本人,许多日本妇女在东单街头摆地摊,处理她们的生活用品。抗战胜利后的北平人口约80万,大街上冷冷清清,从东长安街走到西长安街才能找到饭馆,除少量的汽车和电车外就是人力车,有时看见美国军事调停委员会的吉普车奔驰而过,在开展胜利后的收尾工作。

图4-3 20世纪40年代吴作人先生从英国伦敦寄给李贞伯的信和明信片

学校设有西画、国画、雕塑、音乐、陶瓷等专业,教师人才济济,大部分是徐先生从中大带过来的,有的是重庆艺专的,有的是北平的。学校的老师大部分是熟人,一见如故,毫无陌生感。每逢星期天徐悲鸿先生总是约我们备好野餐食品,外出游览北平的名胜古迹,每次都是尽兴而归(图4-4)。

不久,我们都搬进了贡院西大街宿舍。教职员工住楼上,学生住楼下。这是日本占领时期修建的日式房屋,从落地式玻璃窗朝外望去便是高大的古城墙。墙上有个大缺口,外边是乱石荒地,城墙前是一片广场,靠近城墙边是日本人建的神社,平台四角遗留有四根粗大的石柱子,正对着我们的楼房。从这栋房子的设计样式看,很可能是为日本军营造的。

图4-4 1946年成立北平美术作家协会合影留念。徐悲鸿先生(前排左四)、李贞伯(三排左一)、万庚育(前排左二)

有一天下午,我和陈玲娟、李贞伯、戴泽(同班同学)散步到了城墙缺口处,出于好奇我们便从缺口跨过去。那里是一片荒地,乱石块中杂草丛生,坑坑洼洼地刚走不远便看见地上有许多尸骨,接着又发现了许多骷髅,我们都惊叫起来。这里无疑是日本占领期间杀害中国人的又一罪证。

回到宿舍后,只要站在窗前就感觉到远远的日本神社那四根立柱特别刺眼,像个不祥之物立在那里,看到它我心里就充满了仇恨。如果不是日本发动侵华战争,我就不会流离失所,就不会过早失去母亲和其他亲人,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民就不会饱受战乱之苦,中国的大好河山就不会遭受践踏蹂躏!

图4-5 李贞伯1948年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任教时

图4-6 1947年万庚育在北平

人们常说人与人之间的遇合是缘分。在重庆大学快毕业时,一天我和陆巽复在校园内散步,走到篮球场旁时她和一个人打了声招呼,回头她对我说:“我给你介绍个朋友吧。”我说:“走吧,走吧,别介绍了。”我边说边拉着她就走,不经意间我一回头发现那个人仪表堂堂,长得也很帅气(图4-5)。我们边走她边说:“我叫他李大哥,他原先在艺术系研究生班,专攻国画,现在在国立艺专任讲师,他父亲是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和我父亲(工学院院长)同住在教授楼大院里……”她紧接着补了一句,“在学校里大家都叫他美男子……”虽然我自知我并非佳人,然而我的眼光却不算低。我生长在一个半封建半维新的大家庭,和巴金写的《家》有些相似,我要找的伴侣必须是出生于书香门第,和我志同道合的(图4-6)。

图4-7 北平国立艺专聘书

没想到来到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居然再次遇见李贞伯,而且成了同事。那时李贞伯被学校聘为讲师兼出纳主任,后来又兼任教具主任(图4-7)。有时李贞伯约我出外写生,我们常去太庙,那里有参天的古柏,还有一对美丽的灰鹤。太庙的环境非常幽静,虽然它位于天安门的右侧,但游人不多,是写生的好地方;那里也有茶座,但几乎无人光顾,所以画画时不受干扰。有时,我们在宿舍摆上些静物来画,或者去观摩一些老师的作品。我们也常在一起聊天,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无所不谈,谈自己的家庭、童年、兴趣、理想,谈抗日战争爆发如何逃难,等等(图4-8)。

图4-8 万庚育、李贞伯在北京

他说:“我祖籍江西临川,家中的文房四宝出了名,还出了一位‘清道人’李瑞清,书法特别好。父亲李证刚(名翊灼,以字行)曾任东北大学、清华大学和中央大学教授,主要研究哲学、佛学、周易,懂梵文,著书立说,写诗词歌赋,还编写了《敦煌石室经卷中未入藏经论著述目录》一卷,这是敦煌学中第一部研究性质的目录,影响深远(图4-9)。父亲的收入几乎都买了书,家中有很多藏书,可惜大部分藏书在抗日战争中遗失。我有三个姐姐、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是家中第一个男孩,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家里人怕养不大而称我为‘四小姐’。”他说到这件事时引得我哈哈大笑起来。

图4-9 李贞伯父亲李证刚先生

图4-10 1948年李贞伯在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图书馆门前

图4-11 1947年李贞伯、万庚育在北京订婚

接着他又说:“我小时候家里还把我送到大寺院当过和尚哩!法号为‘正春’。有一次我突然患了猩红热,昏迷不醒,医生说没办法医治了。父亲的一位朋友弄来许多草药,熬了一大锅,撬开我紧咬的牙往嘴里灌,居然给救过来了。后来父亲托人找到北平有名的武术师教我打太极拳、练气功,身体才慢慢健壮起来。”

我觉得他挺直率的,什么事都对我讲。经过一年的接触,我俩彼此了解了对方(图4-10)。

在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他敲我的房门进来后第一句话就是:“我向你求婚来了!”我没感到惊讶,我知道这事迟早会发生的,我望着他故意说:“嗨!我已有好朋友了!”他说:“我不管!他是谁?我可以与他决斗!”我说:“李彝(他的别号),你是不是看欧美古典影片看得太多了,中国可不兴那一套!”他说:“我们组织一个家庭很合适,我父亲一定会喜欢你的。”我问:“凭什么?”他说:“凭你有教养,又能干。说真的,在中大有好几个女孩老缠着我,我都没看上。”我说:“这是大事,我必须要征求哥哥姐姐的意见。”其实这是暗示我自己已同意了。

我给哥哥姐姐写了信,回信中他们都同意我的选择。

不久我们印发了请柬,以舞会的形式订了婚(图4-11)。一切都是艺专油画系副教授程白舟替我们操办的。

1947年暑假,我和贞伯一同去南京看他的父亲。当时北平到南京的火车还没通,音乐系主任赵梅伯认识航空公司的人,他为我们买到了机票,两个多小时便抵达南京。起程前没来得及通知家里,我们的突然到来,使贞伯的父亲特别惊喜,何况还带来一个未来的儿媳妇呢。他见到我们,放下手中正在写的东西和我们说了一阵话,这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学者。当时,贞伯的小妹李萱和父亲一起住在中央大学教授楼里(图4-12)。第二天小妹送来一段红色的绸衣料,说是父亲给我的。

南京的夏天酷热,我们游览了玄武湖、夫子庙、中山陵。贞伯与我三姐也见了面,我们和三姐一道又去上海看望了我大姐。

我们准备回北平了,堂兄是空军,给我们买到空军运输机机票。机上只有两排面对面的座位,大约只载了20人,他们全是空军。机舱中间空的地方放了一排木箱,说是军火。不一会驾驶员带着一只狼狗上来进到驾驶舱,关上舱门。我想“怎么开飞机还能带狗?”上午10点钟飞机起飞了,本来天气很好,飞离南京后,天气逐渐阴了起来,不时可以看见小圆窗上有雨点。因气流的关系能感觉到飞机一会儿往下掉,一会儿又往上爬,一直在云中穿行。几个小时过去了,怎么还没到呢?雨大了,机舱内的光线逐渐暗起来,天空闪着电,舱内一亮一暗的,飞机不停地颠簸,人的屁股都无法坐在座位上,我俩用双手使劲拽住座椅的下沿。就在此刻驾驶舱门上的警铃响了,我们对面的人忙从座位下取出降落伞快速地系好,有的低着头,有的拿报纸捂着脸,都不吭气。我俩不会系降落伞,只顾拽住座椅。我浑身在发抖,脑子里只想着:“完了,完了。”

飞机降落在北平南宛机场时,我的腿久久不能站立,是贞伯搀扶着我下了飞机,飞机旁围了许多人,驾驶员说:“今天真险呀!到济南时遇上恶劣天气,下面什么也看不见,盘旋了很久无法降落,油只剩一点点了……”我们看表已是5点多,竟飞了7个多小时。我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坐飞机了,然而后来却又坐了许多次。

图4-12 1947年李贞伯父亲李证刚和妹妹李萱在南京中央大学

图4-13 1948年李贞伯、万庚育夫妇结婚纪念照

图4-14 1948年李贞伯、万庚育在北京法国梅神父教堂举办婚礼

1948年5月20日,我和贞伯在北平法国梅神父教堂举行了婚礼(图4-13、图4-14)。徐悲鸿先生做了我们的证婚人,他在粉红色软缎上签名时特意写下了“百年好合”四个字。前来参加婚礼的廖静文、吴作人、萧淑芳、李苦禅、宗其香、叶浅予、李瑞年、戴泽等老师、同学和亲友们也都在这块红丝绸上签名留念。我非常珍惜这块红绸布,几十年来不管生活中遇到什么波折,我都将它视为珍宝收藏着(图4-15)。现在,好多当年参加我们婚礼的恩师及朋友已离开了人世,但每当我看到他们的签名心中便感慨万分,更使我怀念恩师徐悲鸿、吴作人、李瑞年和北平艺专的朋友们(图4-16)。我和李贞伯从在重庆偶遇到北平相遇而相爱,不能不相信这就是缘分。

图4-15 1948年李贞伯、万庚育婚礼来宾签名留念

北平解放前夕,谣言很多,想离开的人不少。有一天音乐系主任赵梅伯(曾在法国留学)突然来问我们走不走,他决定和妻子(香港大陆银行行长的女儿)去香港。他说:“我可以马上买到飞机票,到香港可住在我们家里,走吧!”我们不想走,我们是穷教员,没什么可怕的,再说到香港人生地不熟,如果找不到工作靠别人生活怎么行?所以我们婉言谢绝了。他对我和贞伯特别好,经常约我们去他家吃广东菜、跳舞。他去香港后我们便失去了联系,直到2001年在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中得知他后来去了美国。

图4-16 徐悲鸿、廖静文夫妇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