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童年
听母亲说我的祖先是在唐朝时因战乱从陕西逃到湖北的,当时公婆逃散,一支逃到了湖北黄冈,我祖先这一支逃到了湖北黄陂。此地距武汉有40里,在长江边一个名为五通口的地方,小小村落只有几户人家。从外观上看,我的家是一个大户,整个院落的房屋共四进,每进都有堂屋、正房、套房、厢房、灶房、天井、旁门。右侧前部是菜园,中部是果园,后部是学堂(私塾)。大门前不远处有一个池塘,里面有鱼、莲藕和菱角、鸡头苞。村子周围都是一块块田地和矮矮的山岗,除了从我家的后门望见远处有一个小村子外,四周几乎是一望无垠的平原。这就是我童年时见到过的故乡。
我没有见过祖父,但见过曾祖父,他去世时已97岁,那年我4岁。记得出殡的时候,棺材上坐满了他的重孙子。母亲用她陪嫁的粉红色软缎给我做了上衣和裙子,缎子鞋,姐姐是兰华丝葛的衣裙,所有的孩子都打扮得很漂亮,说这是喜丧。
我家是个大家庭。祖父兄弟俩。叔祖父有五儿二女,大伯有三儿二女,二叔有三儿一女,三叔有三儿一女,四叔有三儿二女,五叔有一儿二女。我的爷爷只有二儿一女,我父亲排行老三,上边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伯父有四儿三女,我们这一房有一儿三女,我是最小的。这七房堂兄弟,除叔祖的大儿子(我的堂伯父)和伯母、堂二婶、四婶、几个哥姐一直生活在老家这座大宅外,其他的人都在外面工作或上学。
父亲和伯父都曾留学日本。伯父万声扬在20世纪30年代曾任汉口市市长 (图1-1)。父亲是土木工程师,兼任武昌拆城办事处主任。那时,我们和伯父一家住在武昌胭脂巷一栋很大的宅子里。我5岁那年父亲因患肺病去世。那天晚饭后三姐领着一群弟弟妹妹在大门外玩“跳房子”,一个用人匆匆地叫走三姐,我们都跟着跑进屋穿过大厅到了父亲的房门口,只听见一片呼天喊地的哭声。房子里挤满了人,我不敢进去,四姐和我躲进了对面祖母的房间里,我们没看到父亲是怎样入殓的。伯父给父亲买的是鄢东升最好的楠木棺,又大又厚。灵堂设在大厅里,四周挂满了挽联,前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我们都穿上了丧服,来吊丧的人则一人送一条白手绢和一朵白花。10岁的哥哥整天跪在父亲灵前迎候客人,头七的几天,请了和尚念经作法事直到出殡。
父亲的葬礼格外隆重,棺外有椁,套有绣罩,顶上是木雕的一条长龙,由32人抬着;棺椁前有四身一丈二尺高纸扎的金刚,说是开路神;棺椁后左右用白布长带将送灵的人群围在里面。哥哥由人搀扶着走在人群的最前面,母亲搂着我坐在头一辆黄包车里哭泣着,街道两旁站满了观望人群,沿途每隔不远便设有祭奠的供桌,鞭炮声不断。我们全家随灵柩上了船,护送父亲回黄陂老家安葬。父亲去世对那时才5岁的我来说,印象实在太深了,然而我什么也不懂,每当母亲哭泣的时候,我便摇着她的臂膀劝她说:“妈,别哭了,别哭了!”哪知道她哭得更伤心更厉害啦。懂事后我才知道,父亲去世时母亲年仅40岁(图1-2)。

图1-1 万庚育的伯父万声扬

图1-2 1937年万庚育母亲50岁生日时和4个儿女合影
父亲从日本留学回国时在上海认识了母亲,后来结了婚。我的外祖父住在上海四川老疤子路。外祖父是一位很有名望的人,名张昉,字仲华,湖北云梦县倒店乡大张湾人。他先世为官,家财颇富,曾留学日本东京政法学校,参加了孙中山在东京赤坂主持创立的中国同盟会,并任主盟。外祖父四方奔走,宣传“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主张。1919年武昌起义,外祖父在滦州策动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响应,武昌军政府成立时被聘为军政府顾问。孙中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时,外祖父为农林部次长,后因宋教仁被袁世凯指使特务杀害,外祖父气极患脑出血逝世,年仅41岁。他的遗体由上海船运还乡,葬在云梦县倒店乡汤孔村头。
我的外祖母是名门闺秀,善刺绣,她的绣品在清末曾进贡皇宫。外祖父赴日时,她送了一首诗:
十指纤纤捧玉杯,问君此去几时回。
路旁野花休要摘,家中还有少年妻。
这是1998年三姐在闲聊中告诉我的。
我有四个舅舅,都和我母亲的关系非常好。二舅张穉芙是学农学的,抗日战争时期作为民主人士曾任豫鄂边区行署参议员,常去位于湖北京山县八字门的新四军总部参加由李先念主持的会议。他特别喜欢我,要我做他的女儿,我说什么也不干(图1-3)。每次快到过年的时候,他们就从云梦乡下捎来一些烘鱼、腊肉、香肠、腌肝、熏野兔、豆丝、米花糖、花生、百花菜等土特产和十几双纳着各种不同图案的布鞋底,那针线活真是漂亮极了,够我们姊妹四人一年穿的。
祖母信佛,伯父是个孝子,专门为她设置了一间宽敞的佛堂,南北两头的供桌上方是阿弥陀佛和观世音菩萨的塑像,室内整天香烟缭绕,我最喜欢那印度檀香味。有时我会悄悄地推开佛堂门,然后跟在祖母身后,双手合十,轻声学着念“唵嘛呢叭咪吽”。祖母非常慈祥,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是那么和蔼可亲。由于家里人多,开饭时分坐两桌,祖母和我们一群小的孙儿孙女们在一桌,常教我们“食不言、寝不语”,吃饭时嘴巴和碗筷不能发出响声,离座时碗筷要摆齐放正,这些教导我们都记得牢牢的。

图1-3 二舅张穉芙50岁时
每当学校放暑假的时候,祖母陪着大大小小在城里念书的孙子们回黄陂老家避暑,这也是我们最乐意的事。即便是假期,家中也会请来私塾先生,我们每天必须到学堂上课,大孩子学“四书五经”、《古文观止》之类的,四姐、六妹和我复习这学期的白话文课本。六妹只小我一个月,我俩同班,每天要背课文。我们的第一课是:狗,大狗小狗,大狗叫小狗跳,跑跑跑一二三,跳跳跳一二三。先生的老花镜戴在鼻子尖上,眼睛老是一翻一翻地向上看,样子挺滑稽。他要我们背诵课文,一背就是好几篇。有时不会背诵,但又怕先生惩罚,怎么办呢?四姐就想了应付的办法:当哥哥姐姐们到先生桌前背书的时候,我们也趁机挤过去把课本放在先生面前,摇头晃脑地背诵一通,然后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先生居然没有发现我们背得对不对,我们心里都得意极了。我最盼望的是下午五点钟左右给先生送洗澡水的用人早点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学了。晚饭后,我们端着小板凳到打稻场乘凉,围坐在祖母身边,听她讲故事,寻找天上的银河、牛郎星和织女星、北斗星、荷包星等,祖母说“不能撒谎,撒了谎月婆婆要割耳朵”,那时我还真以为月亮里有一个月婆婆哩!
我们搬到了青龙巷,这是一座二层楼房。大概是1927年的夏天,母亲回云梦去了。一天中午,哥哥带着四姐和我刚到家门口,便看见一群穿军服背着枪的人站在门口,邻居对我们说:“你们别回去,你们家被当兵的包围了!”我们没听劝说,跑进了家门。堂屋两张饭桌已摆好碗筷,祖母一人坐在桌旁哭泣,房子里翻得乱七八糟,二姐被抓走了,她那时才15岁。他们是来抓大姐的,说大姐是共产党,没抓着大姐,就把二姐抓走了。就在前一天晚上,我的表姐易兆桂悄悄来报了信,大姐连夜将所有进步书籍埋在了花园的大树下,然后换上三哥的衣服,女扮男装,跑到江边雇了一只木船,连夜逃回黄陂乡下了。二姐被抓走后,伯父四处奔走活动,第三天警备司令部放回了二姐。祖母和大家围着二姐问她被抓后的情况,她说他们审问我时,我都回答“不知道”,大家都说二姐真聪明。大姐在乡下躲了一年,后来去北平上了大学。母亲从云梦舅舅家回来后才知道家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久,五姨父李汉俊(中共党员)被杀害了,五姨带着她两岁的女儿住在我们家里,一家人整日提心吊胆,惶恐不安。
为了我们上学近一点,母亲将家搬到了都府堤街。房东是贵州的大地主,这家的老太太信佛,也有一个佛堂。花厅两端各长着一株梧桐树,说是栖息凤凰的地方。每逢端午节,老太太总是买很多鳝鱼回来放在几口大缸内,然后教我们念《往生咒》。她给我们每人发一叠印好的纸钱,让我们念完一遍《往生咒》在纸钱上用银珠点一个红点,咒语的意思我一点也不懂,但是我能将“南无阿弥哆……哆哆怯哆……”从头到尾念得烂熟。老太太说:“快来看,鱼的头都竖立在水面上听咒来了”,我一看,鱼头果然都竖立在水面上,真好玩!念完咒,便将鱼倒入长江放生了。可是老太太对她买来的丫头可不那么善良,经常打骂丫头,有时丫头实在忍受不了就跑到我母亲这里求救。有一次老太太又买了一个丫头,第二天一大早这丫头就偷偷地跑了,母亲暗暗为这可怜的孩子庆幸。
伯父一家搬到海月庵巷,离我们家很近。这时大哥18岁,由庚子赔款送至美国哈佛大学上学,二哥和大姐都在北平。六妹和我们都在省立一小,我俩同班,她学习很用功,三年级时写作文就知道写什么“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之类的词句,而我最感兴趣的是音乐和舞蹈。我参加排练了儿童舞剧《麻雀与小孩》《小画家》《葡萄仙子》等,每个星期六晚上学校有周末晚会,邀请家长观看。老师给我们戴上珠冠,穿上雪白的纱短裙,打扮得像小天使一样,带给我无限快乐。因此每当家里很多人在一起相聚或是夏天晚上乘凉的时候,我总是被叫到大家面前表演,我稚嫩的表演常常会引来阵阵笑声和鼓励的掌声。在人们面前我从来不忸怩,比起六妹来大胆得多,可是学习上我却不如她。
1931年夏天,武汉发大水。中午,我们正在吃饭,忽然听见街上人们的惊叫声、哭喊声越来越大,原来是洪水来了。母亲将手中的筷子一扔,也顾不上拿东西,就和女用人拖着我们兄妹三人(三姐住校)跑出大门,随着人群往地势较高的蛇山黄鹤楼方向跑去。只看见江水翻腾,从上游冲下来的房屋、树木、棺材、牲畜等都迅速地顺流而下,人们紧张万分。这天晚上我们住进了黄鹤楼下面的斗级营一栖宾馆,这里依山,地势比较高。据说我们家是宾馆的股东,所以发大水期间我们一直住在这里。都府堤一带一片汪洋,水漫过了我们家的窗户,所有东西都泡在水里。洪水退后家家户户都漂有死鱼,到处散发着腥臭味和潮湿的霉味。这年蚊子特别多,我和四姐都染上了伤寒,我的头发慢慢都脱落光了。这时祖母病重,不久去世,伯父为祖母作了隆重的法事,并送回黄陂老家安葬。
1933年夏天,我考入了汉口市立第一女子中学(图1-4)。学校位于法租界口,是俄国巡捕房旧址,校舍不大,初高中可容纳七八百名学生。这是一所贵族学校,有统一的校服,有单人钢丝床、床罩、蚊帐、储藏柜,寝室里有落地窗、光洁的地板和整齐的床铺。学校要求寝室一尘不染,每天训育员都会戴着白手套来检查,任何地方有一点尘土都不行。每天吃饭时要排队进饭厅,座位是固定的,谁没有来一看便知道。每餐六菜一汤,八人一桌,吃饭不许出声,吃完饭悄悄地走出饭厅。晚自习后是盥洗的时间,十点钟准时熄灯。熄灯后,训育员拿着手电筒到寝室挨个查看床位,天天如此,把我们训练得乖乖的。校长名叫周敏,是我母亲的同学周大华的妹妹,她聘请的老师大部分是在美国、德国留过学的,师资力量很强。学校规定寄宿生星期六下午放学后可以回家,但必须到训导处领取通知簿,填好离校时间,再由老师盖章准许,返校时则由家长填好离家时间并盖章。如此严谨的管理制度,使家长非常满意。

图1-4 万庚育14岁时
可是,有一次我和班里的几个同学却违犯了校规。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我们五个同学偷偷翻过学校后门铁栏杆,跑到电影院去看外国新片《罗密欧与朱丽叶》。看完电影,我们一路小跑回到学校后门,一看那里没有人,赶紧翻过铁栏杆门,径直往里跑。当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只见同学们已排好队去了饭厅,怎么办?一位同学说:“往浴室跑吧!”于是我们穿过篮球场冲进浴室,打开水龙头对着脑袋冲了冲,以最快的速度在盥洗室取上自己的毛巾,擦了擦湿淋淋的头发便跑进了饭厅。老师以为我们是因洗澡来迟了,没有批评我们。这顿饭吃得我心“扑通、扑通”直跳,我暗自下决心,以后再好看的电影也绝不能让这种行为有第二次了。
从此以后,星期天只要有外国好影片,我和哥哥一定会去看。我喜欢童星秀兰·邓波儿,于是买了许多她的照片照着画,同学们说我画得很像,都抢着要,美术老师钟道泉还给我的作业打过120分哩!课余时间我常常练习画画,有时会去大礼堂弹钢琴。我还喜欢打篮球,饭后常和几个同学去球场,体育课考投篮时每分钟我可以投进24个。我喜欢在课间休息的10分钟练习写钢笔字,渐渐地我的字写得很规整,所以我的作业本显得漂亮整洁,经常得到老师的赞扬。在假期里母亲规定我们每天练习毛笔字,我临的是颜体。有时星期天到伯父家,碰上伯父要写字,他就会让我研墨。他让我用3个手指头正正地握住墨,研墨时力量要均匀,那样墨条研到最后都是平整的。伯父的字写得漂亮极了!后来我才知道他还是书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