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泰誓上
■张居正直解 泰字与大字同。誓是誓师之词。昔武王伐纣,与天下诸侯会于孟津,出令以誓戒师旅。史臣记其誓师之言,为上中下三篇,以篇首有大会字,遂以名其书,这是头一篇。
【原文】
惟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
■张居正直解 孟津是地名,在今河南府孟津县。史臣叙说:周武王即侯位之十有三年,孟春之月,以商纣无道,举兵伐之,至于孟津。是时天下诸侯,不期而来会者八百国。夫观天下人心归周如此,则胜败兴亡之机,不待牧野既陈而后决矣。
【原文】
王曰:“嗟!我友邦冢君,越我御事庶士,明听誓。”
■张居正直解 友邦是相邻交好之国。冢君是各国嗣立之君。越字解做及字。御事是管事的人。庶士是众士卒。武王将发誓师之言,先叹息说道:“今我友邦冢君列国的诸侯,共举义兵在此,及我本国管事的卿大夫,与众士卒每,凡相从军旅者,都要精白一心,审听我告汝以伐商之意,不可忽也。”
【原文】
“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亶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
■张居正直解 亶是着实。元后是大君。武王誓师说道:“欲知君道所系之重,当观上天立君之意。夫天地之于万物,论其形势,若相悬矣。然乾元资始,有父道焉。坤元资生,有母道焉。其长养爱育之心,就如父母之于子一般,是天地乃万物之父母也。万物虽并生于天地之间,而惟人得气之秀,比于万物,心为独灵,是人乃天地之所厚者也。这人类中,又笃生一个着实聪明的圣人,比于众人,最秀而最灵者,遂立之为大君,而统御万民焉,是君又天地之所独厚者也。然天之立君,岂徒尊崇富贵之哉。正欲其体乾父坤母之心,行子育万民之政,凡天地所欲为而不能自遂者,都代他为之,抚恤爱养,亦如父母之于子一般。是元后又继天地,而为民父母者也。夫天之为民立君如此。若为君,而不能行仁民爱物之政,尽父母天下之责,则岂不有负于天地付托之意乎!”
【原文】
“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
■张居正直解 受是商纣名。武王说:“天之立君,为民如此,今商王受,居元后之位,乃不知作民父母之义,侮慢自肆,不敬上天,恣行无道,降灾下民,上失天心,下失人心如此,岂能居天位为民主乎?今日之举,亦不过奉顺天道耳。”
【原文】
“沉湎冒色,敢行暴虐,罪人以族,官人以世。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焚炙忠良,刳剔孕妇。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肃将天威,大勋未集。”
■张居正直解 沉湎是嗜酒。冒色是贪色。族是族属。世是世代。台上架屋叫做榭。水边的堤障叫做陂。焚炙是烧烙。刳剔是剖割。文考指文王。武王数纣之罪恶以誓众,说道:“商王受慢天虐民之事,固不可悉数,今特举其大者言之。其荒淫自恣则乐;酒无厌,沉溺而不复出;耽迷女色,冒乱而不知止。其立心凶忍,则敢行暴虐之事,无所顾忌。加罪于人,不但诛及一身,必并其族属而刑戮之。其用人则不论贤否,但心里所喜的人,就并其子弟亲属,悉加宠任。荒淫佚豫,不理国政。惟务为琼宫瑶室,高台广榭,筑陂障,凿池沼,与夫侈靡的衣服,竭民之财,穷民之力,以残害于尔万姓,不但此也。又为炮烙之刑,焚炙那忠良谏诤之臣,剖剔怀孕妇人的肚腹,以观其胎,其残忍暴虐,一至于此。是以上干皇天震怒,命我文考,敬将天威,奉辞伐罪,以救民于水火之中。惜乎义兵未举,而文考遽崩,是以大功犹未成就耳。我今日欲上奉天心,仰成先志,则征伐之举,岂能以自已哉!”夫武王数纣王之罪甚多,而首以沉湎冒色为言者,诚知酒色二字,乃众恶之原。故古之明君,清心寡欲,克已防淫,禹恶旨酒,汤远声色,皆所以正其本而澄其源也,人君不可不知。
【原文】
“肆予小子发,以尔友邦冢君观政于商,惟受罔有悛心,乃夷居,弗事上帝神祗,遗厥先宗庙弗祀,牺牲粢盛,既于凶盗。乃曰:‘吾有民有命!’罔惩其侮。”
■张居正直解 肆字解做故字。发,是武王的名。悛,是悔改。夷,是蹲踞。武王说:“惟文考之功未成,故我小子发欲伐商以终其事,然犹未遽伐之也。嗣位以来,十有三年,昔尝以尔友邦冢君,耀兵于商以观其政事何如,使其惧而知警,改过自新,则我亦将终守臣节,不复以征伐为事矣。乃纣则稔恶怙终,绝无悔改之意,酣饮纵乐,夷踞而居,把郊庙的大礼都废了,忽慢天地神祗,不知奉事,遗弃祖先宗庙,不行祭享,凡祭祀中供用的牺牲粢盛,尽被凶人盗贼攘窃而去,他也通不管理,天地祖宗之心,盖已厌绝之矣。他还说道:‘我有民社,我有天命!’以此自持,略不知惩戒其悔慢之失。夫观商之政如此,则其恶终不可改,而我之兵必不容已矣。”
【原文】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有罪无罪,予曷敢有越厥志?”
■张居正直解 佑是助。相是左右的意思。宠是爱。绥是安。越字解做过字。武王又说:“上天佑助下民,虑其强陵弱,众暴寡也。于是立君以主治之,使之守分,而无相争夺,虑其昧天性,乖伦理也。于是立师以教导之,使之去恶,而同归于善。这为君师的人,居亿兆之上,秉政教之权,岂徒自责自尊而已哉。惟其锄强遏恶修道立教,能左右上帝之所不及,于以宠安乎四方之民,令各遂其生,复其性,然后无忝于代天理民之责也。今天既厌商德,授我以君师之任,有罪当讨的,我则奉天以讨之,无罪当赦的,我则奉天以赦之。废兴存亡,一听天以从事而已,何敢过用其心而擅为,好恶于其间乎?”然则商纣之罪,正天讨之,所不赦者,故武王不敢违天之意,纵有罪而不诛也。
【原文】
“同力度德,同德度义。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
■张居正直解 度是量度。同力度德,同德度义,这两句是兵志上的说话。十万叫做亿。武王又说:“凡用兵者,必先料度彼已,然后可决胜负。我闻兵志上说,两军相对,先看他兵力强弱何如,若是两家兵力齐等,则较量其平日那个行善而为有德,那个行恶而为无德,德胜,则虽有力者,亦不能与之敢矣。若是两家德行相等,则又较量其临时那边兵出有名而为义,那边兵出无名而为不义。义胜,则虽有德者,亦不能与之敌矣。夫兵家胜负之形,可决如此。今以商周之力较之,受的臣子,虽有亿万之众,乃互相猜疑,各怀异心,人心不齐,虽多亦不足恃也。我的臣子,虽止有三千人,然个个同心戮力,彼此无间,以此赴敌,何敌不摧乎!是较其兵力,已不能胜我矣,又何论德与义哉,信乎!伐商之必克也。”夫商纣亿万之师,不足以当武王三千之士,可见失人心,则虽强亦终为弱,得人心,则虽寡亦能胜众。然修德行仁,则又联属人心之本也。
【原文】
“商罪贯盈,天命诛之;予弗顺天,厥罪惟钧。”
■张居正直解 贯是条贯。贯盈是说罪贯已满。钧是同。武王说:“今日伐商,不惟理势之必可克,盖亦事势之不容已。盖使商罪未极,天心未厌,则我之征伐,犹可已也。今受穷凶极恶,日积月累,计其罪贯已满盈矣。天厌其德,而绝其命,特命我诛之。我若不顺天以伐商,是容纵恶人,抗违天命,其罪亦与之同矣。然则今日之举,岂容已哉!”这非是武王托天以鼓众,盖圣人之心,见得天理分明,每日只奉天而行,不敢以一毫私意,参乎其间。故汤之伐桀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武王之伐纣曰:予弗顺天,厥罪惟钧,其义一也。善观圣人之心者,当以是求之。
【原文】
“予小子夙夜祗惧,受命文考,类于上帝,宜于冢土,以尔有众,
天之罚。”
■张居正直解 夙是早。类是祭天之名,以其礼与郊祀相类,故叫做类。宜是祭地之名,兵凶战危,祭后土以求福宜,故叫做宜。冢土是后土。
字解做致字。武王说:“夫纵恶不诛,则与之同罪。故我小子畏天之威,早夜敬惧,不敢自安。以伐商之举,天本命之文考,乃先受命于文考之庙,又行类礼于上帝,求福宜于后土,皆以伐商之事告之。于是率尔有众,奉辞伐罪,致天之罚于商,盖将求免夫惟均之罪,而非出于轻动也,尔众其念之哉!”
【原文】
“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尔尚弼予一人,永清四海。时哉,弗可失。”
■张居正直解 矜是怜悯。弼是辅佐。武王誓师将终,又致其勉励之意,说道:“天之于民,势虽相远,而心实相通,居高听卑,默有矜怜之意。但凡民情所欲,天必鉴而从之。如欲平祸乱,则即为之平,欲去疾苦,则即为之去,未有民心之好恶不上通乎天者也。今民欲亡商如此,则天意可知,尔将士每,庶几辅我一人,除其邪虐,使四海之内皆沐维新之治,而永无浊乱之忧可也。夫兵以顺动,事贵乘时,今日正天人合应之时,苟失此时,而不伐商,则上逆乎天,下咈乎民,而拨乱反正无日矣。尔等可不乘时以立事哉!”观此,则圣人之兵,盖体天意,察人心,而又度时宜,不得已而后动耳。《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亦此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