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三、大禹谟
三、大禹谟

■张居正直解 谟,是谋议。这一篇是史臣记大禹所陈告于帝舜的谋议,故名为《大禹谟》。

【原文】

曰若稽古,大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

■张居正直解 曰若,是发语辞。文命,是文德教命。敷,是布。祗,是敬。帝指帝舜。史臣稽考古时大禹,说禹为舜臣,治水成功,其文德教命,既已东渐、西被、南暨、北及,敷布于四海之内,于是陈其谟谋议论,以敬承于帝舜,欲其保治于无穷。盖好问好察,兢兢保治者,帝舜之心也。禹之开陈善道,正是敬承帝舜之美意尔。

【原文】

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

■张居正直解 此以下是大禹所陈之谟。后,是君。克,是能。艰字,解做难字。乂,是治。敏,是速。大禹说:“人君以一身总理庶政,统治万民,其道最为难尽。人臣受国家委任,有辅政长民之责,其道亦为难尽。必须为君者真能知君道之难,兢兢然夙夜戒惧,务尽那为君的道理,不敢有一时怠忽;为臣者真能知臣道之难,亦兢兢然夙夜戒惧,务尽那为臣的职业,不敢有一事苟且。这等样上下交修,然后朝廷的政事得以整饰修举而无坏乱之弊,天下的人民亦皆从上之令,速化于善而不容自已也。若使为君与臣者不知其难,而视为容易;或徒知其难而不能自勉,则其政事必至于废弛,民心必至于涣散而何政乂民化之?”有是可见治乱安危之机,只在君臣一念敬忽之间耳,可不戒哉?

【原文】

帝曰:“俞,允若兹,嘉言罔攸伏,野无遗贤,万邦咸宁。稽于众,舍己从人,不虐无告,不废困穷,惟帝时克。”

■张居正直解 允,是信。兹字,指君臣克艰说。嘉言,是善言。伏,是隐伏。稽,是考。众,指臣民说。无告,是民之鳏、寡、孤、独,无处告诉者。困穷,是士之困苦贫贱,穷而未遇者。帝,指帝尧。帝舜闻禹陈克艰之谟,即应许之,说道:“汝谓君臣克艰,则政事修治,而黎民感化,斯言诚然也。但为君臣者,患不能耳。若信能尽此克艰之道,夙夜祗慎,而上下交修,将见闻见博而壅蔽通,凡有嘉谋嘉猷可以补益治道者,皆得自献于上,而无有隐伏于下者矣。四门辟而群贤进,凡有怀才抱德可以分理庶职者,皆得效用于时,而无有遗弃在野者矣!贤才聚于上,而膏泽下于民,虽万邦之广,万民之众,亦莫不蒙被恩德,安居乐业,而无有一夫之不获者矣。”君臣克艰之效,至于如此。然此岂易致哉!必须稽考于众,旁求博采,于人之言有善者,即舍已之短,以从人之善,初无有一毫系吝的意思。夫然后人乐告以善,而嘉言罔伏也。又必广询民瘼,有鳏、寡、孤、独无处告诉的,一一周恤保爱,不忍虐害。夫然后德泽远被,而万邦咸宁也。又必博求贤哲,虽困苦贫贱,穷而在下的,一一推举拨用,不至废弃。夫然后多士毕集,而野无遗贤也。然此惟帝尧能之,观于衢室之访,是稽众舍已也;其咨之叹,是不虐无告也;侧陋之扬,是不废困穷也,所以说惟帝时克。夫舜于克艰之事,不敢自谓曰能,而一以归诸尧,则舜之克艰,于此亦可见矣!

【原文】

益曰:“都!帝德广运,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

■张居正直解 都,是叹美辞。帝,是帝尧。广,是广大;运,是运行。眷,是眷顾。奋,是尽。帝舜既以克艰之事归之于尧,伯益遂从而称赞之,说道:“美哉!帝尧之德,广大而无外,且运行而不息,所以变化之妙有不可以一端形容者。自其德出于自然而无所勉强,乃谓之圣;自其圣妙于无迹而莫能测度,乃谓之神;自其刚毅能断,凛然可畏者而言之,有何其武也;自其英华宣著,焕乎有章者而言之,又何其文也。将以为圣,而又见其神;将以为武,而又见其文。帝尧之德可谓极盛而无以加矣!是以皇天眷顾其德,保佑命之,使他尽有四海之地,尺地莫非其有,为天下之君,一民莫非其臣焉。夫尧以盛德得天如此,则所谓克艰厥后者,信乎为尧之能事也。”

【原文】

禹曰:“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

■张居正直解 惠,是顺。迪,是道。逆,是违背道理。禹因伯益赞美帝尧之言,遂发明天人感应之理,说道:“凡人行事,若能顺着道理,天必降之以福,诸凡吉庆的事都集于其身;若或违背道理而行,则天必降之以殃,诸凡凶祸的事都集于其身。就如影之随形,响之应声一般,断断乎其不差谬。故帝尧有广运之德,斯受皇天之眷,正所谓惠迪吉也。天人感应之理,岂不昭昭然哉!”

【原文】

益曰:“吁,戒哉!儆戒无虞,罔失法度。罔游于逸,罔淫于乐。任贤勿贰,去邪勿疑。疑谋勿成,百志惟熙。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罔咈百姓以从已之欲。无怠无荒,四夷来王。”

■张居正直解 无虞,是无可忧虞之事。罔字、勿字都是禁止的意思。逸,是安逸。淫,是过。谋,是谋为。百志,是说凡百谋虑。熙,是光明。咈,是咈逆。王,是四夷君长来朝之名。伯益闻禹陈克艰惠迪之谟,将推广其意以告帝舜,恐其听之未审,故先嗟叹说道:“天位至重,保守为难,帝其戒之哉。如今四方虽是太平,无可忧虞的事,然乱每生于极治,而变常发于不虞。当这时节正要常常儆戒为制治保邦之计,不可自谓治安,便忘敬畏也。然所当儆戒者何事?益承平日久,法度易至于废弛,必须修明振举,使人知所遵守,不可失坠;太平无事,人情易流于逸乐,必须愈加勤励,不可游于安逸,淫于宴乐。贤人君子既知其可用,须一心信任他,不可以小人间之;邪小人既知其当去,须决于屏斥,不可少有迟疑。凡谋为的事务,心里或有疑惑未安的,这叫做疑谋,切不可苟且成就,凡百志虑,必要正大光明,理顺而心安者,然后可成之。至于刑赏予夺,都有个公正的道理,不可违背了正理而屈法徇情,以求百姓的称誉。凡人好恶从违都有个本然的公心,不可咈了天下人的公心,而任情好恶以遂一已之私欲。自此以上八件,都是当儆戒的事,人君若能朝夕以此为戒,内而无怠于心,无一念之不儆戒;外而无荒于事,无一事之不儆戒,则治道益隆,太平可保。不但中国之民服从而已,虽远方四夷,在荒服之外者,亦莫不闻风向化,稽首而来朝矣!儆戒无虞,其效如此。”

【原文】

禹曰:“於!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坏。”

■张居正直解 於,是叹词。叙,是顺。戒,是晓喻。休,是美。董,是督责。大禹因伯益陈儆戒之言,遂叹美之而告帝舜说:“伯益所陈儆戒无虞的言语,于君德治道甚有关系,帝当留神思念之不可忽也。盖为人君者,固贵乎有德。然所谓德者,非徒存诸心而已,惟当见之于行事之间,使政无不善,才是实德。而所谓政者,又非徒为法制禁令而已,在乎为百姓每兴利造福,使民无不安,才是善政。然所谓善民之政何如?彼水、火、金、木、土、谷这六件都是天地自然之利,民生日用之不可缺者,但其中容有太过不足处,必须一一为之整理,或相制以泄其过,或相助以补其不足,使六者无不修。六者既修,民生始遂,不可逸居而无教。于是教他明伦理,修礼义,以正其德;教他作什器,通货财,以利其用。又教他勤生业,节用度,以厚其生。将这三件事,一一为之区画,行之各得其宜,处之各当其理,使三者无不和合,这六者与三者,总叫做九功。今既已修和,则养民之政莫不各有成功。一顺其自然当然之理,而不至于错乱矣!九功既叙,则民皆利其利而乐其乐,莫不形之于歌咏之间矣!然始勤终怠,人之常情。安养既久,怠荒易作,则已成之功,能保其久而不废乎?故当有以激励之。于那百姓每有勤于府事的,则以善言奖励他的好处,使其知所勉;有怠于府事的,则以刑罚督责而惩戒之,使其知所畏。然又恐事出于勉强者,或不能久,故复劝之以九歌,就把百姓每前日歌咏之言,协之律吕,播之声音,用之乡人,用之邦国,以劝相之,使百姓每欢欣鼓舞,趋事赴功。修者常修,和者常和,前日之成功,得以永久而不至废坏,则养民之政斯其曲成而不遗矣!凡此皆保治之道,帝之所当深念者也。”夫养民之政,至于惟叙惟歌,即伯益所谓无虞也,而必保其治于勿坏,即伯益所谓儆戒也。禹益之言,其互相发明如此。

【原文】

帝曰:“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时乃功。”

■张居正直解 六府,即是上面说的水、火、金、木、土、谷这六件,乃财用所自出,所以叫做六府。三事,即是正德、利用、厚生这三件,乃人事所当为,所以叫做三事。乃字,解做汝字。帝舜因大禹陈说养民之政,遂应而许之,说道:“汝谓政在养民,而今日已成之功,当保之于勿坏,这言语说的极是。但保治固我所当为,而成治实汝所由致。往时洪水为灾,天地皆失其职,万民不得其所。如今水土既皆平治,上天亦得以成遂其生物之功。于是水、火、金、木、土、谷六府相资为用,信无一件之不修;正德、利用、厚生三事各当其理,信无一件之不和,而养民之政成矣。不但今日民蒙被其利,虽万世之后,犹将赖之,这都是汝治水经理的功绩,非他人所能与也。夫天下事成之甚难,而坏之甚易,我岂不思所以保之哉!”

【原文】

帝曰:“格,汝禹!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载,耄期倦于勤。汝惟不怠,总朕师。”

■张居正直解 格,是来。宅,是居。人生九十岁叫做耄,一百岁叫做期。总,是率。师字,解作众字。帝舜既推美大禹之功,遂呼而命之说:“来汝禹,听我之言。我从受尧禅,居此帝位三十有三载,年九十有三岁,过于耄而及于期,血气已衰,倦于勤劳之事。汝当朝夕勉力不怠,以总率我之臣民,替我管理天下。”这是帝舜命禹摄位之意,亦若尧之命舜,曰格汝舜,汝陟帝位也。

【原文】

禹曰:“朕德罔克,民不依。皋陶迈种德,德乃降,黎民怀之。帝念哉!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允出兹在兹,惟帝念功!”

■张居正直解 朕,是禹自称,古时上下通得称朕。迈,是勇往力行的意思。种字,解做布字。降,是下。怀,是感念。八个兹字,都指皋陶说。释,是舍。大禹因舜命他摄位,不敢自当,乃让与皋陶说道:“摄位重事,须是有德为民心所归者,乃可当之。我的德浅薄,民不依归,岂能胜此重任。群臣中惟皋陶能勇往力行以布其德。他的恩德下及于民,被其泽者甚众,黎民皆感戴而怀服之。命之摄位,斯为允当。帝欲为天下得人,当以此人为念,不可忘也。我尝思念堪此重任的,惟在于皋陶,如今要舍了他,别求个人,在朝之臣,并未见有过于皋陶者。我不但提名在口,显然称道的,在于皋陶;实是发自本心,所深信而诚服者,亦惟在于皋陶。反覆思之,终无可易。惟帝深念其功,而使之摄位,必有以副帝之托,而不孤天下之望也。”夫摄位重事也,而禹之推让皋陶,谆切恳至如此,盖圣人之心惟欲为天下得人而已,岂有一毫私已之念哉!

【原文】

帝曰:“皋陶,惟兹臣庶,罔或干予正,汝作士,明于五刑,以弼五教。期于予治,刑期于无刑,民协于中,时乃功,懋哉!”

■张居正直解 干,是犯。正,是政令。弼字,解做辅字。期,是期望。懋,是勉。帝舜因大禹以摄位让皋陶,遂呼皋陶而称美之,说道:“人君之为治,固有政令以正人之不正,但不能使人皆不犯。惟此臣民众庶都循理守法,无或有干犯我之政令者,这是何故?盖由汝作士师之官,能明于墨、劓、剕、宫、大辟五等刑法,轻重出入,一一精当不差,使人皆畏刑远罪,以辅助那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五伦之教,不至于玩弛而不行,期望我至于化行俗美之治而后已。故始初百姓不亲,五品不逊,虽不免于用刑,然汝之心,岂忍于残民之生哉?只是要刑一人,而千万人惧,使人人皆迁善改过,至于无刑之可用,而后其心始慰也。所以民皆感化,相亲相让,合于中道,无有越礼犯分之人,自然不陷于刑辟,而向之期于无刑者,今果遂其所愿矣!凡此皆汝明刑弼教之所致,乃汝之功绩,我之所深念也。汝当于此盖加懋勉无替,此心始终如一可也。”

【原文】

皋陶曰:“帝德罔愆,临下以简,御众以宽;罚弗及嗣,赏延于世;宥过无大,刑故无小;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兹用不犯于有司。”

■张居正直解 愆,是过差。嗣,是子嗣。世,是后世的子孙。宥,是赦免。过,误犯。故,是故犯。不辜,是无罪的人。不经,是不合于常法。皋陶因舜美其功,乃归功于舜。说:“民协于中,非臣之功,皆本于帝德所致耳。盖帝之德,尽善尽美,无一毫过差。且如为人上者,或烦苛琐碎,则下人便无以自容,而帝之临下,则平易简静,无有烦琐的气象统御众人者。若性太急躁,则众人易致扰乱,则帝之御众,则从容宽裕,无有急促的意思。罚那有罪的人,惟止他本身,更不累及他子孙;至于赏那有功的人,则不止他本身,必与之爵土以远及其后世。人有陷于不知而误犯刑宪的,是无心之过也,每量情以恕之,其罪虽大,亦从宽宥。若有明知而故犯法的,是有心作恶也,则尽法以治之,其罪虽小,亦不轻恕。其原情定罪,或有可重可轻,在疑似之间者,惟从轻以处之,而常过于宽。至若论功行赏,或有可轻可重,在疑似之间者,则从重以赏之,而常过于厚。又有一等罪人,法可以杀,可以无杀,杀之则彼似无罪,不杀则我为失刑,帝则以为与其枉杀了无罪的人,害其性命,宁可姑全其生,使我自认失刑之责。这等仁爱忠厚之至,真与天地好生之德一般。帝有此德,流衍洋溢,渐涵浸渍,深入于民心。天下之人,无不爱慕感悦,兴起于善,自不干犯有司的法度,岂待臣之明刑弼教而后能成协中之治哉!”

【原文】

帝曰:“俾予从欲以治,四方风动,惟乃之休。”

■张居正直解 俾,是使。风动,是说德教感民,如风之动物一般。帝舜因皋陶称颂其德,又申言以归美于皋陶,说道:“民不犯法,上不用刑,此固我心所愿欲者,而未必其能遂也。今也我欲民不犯法,而民果不犯;我欲上不用刑,而刑果不用。使我得遂其愿,以臻于至治,教化流行而四达,就如风之鼓动万物,无远无近,莫不靡然顺从者,皆由汝能明五刑以弼五教。故民莫不从上之化,至于若是耳。这是汝之休美,有不可得而辞者。使非汝,则我好生之念虽切,亦何能遽洽于民哉!”然皋陶虽明刑,使不遇帝舜之君,则其志岂能尽行。故天下后世,不多皋陶之功,而多帝舜之能任贤也。

【原文】

帝曰:“来,禹!洚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贤;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予懋乃德,嘉乃丕绩。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

■张居正直解 洚水,即是洪水。允字,解做信字。满,是自足。假,是宽假。懋,是茂盛。嘉,是称美。丕绩,是大功。乃字,解做汝字。历数,是帝王相承的次序。如历书岁时节气先后有序的一般,所以叫做历数。陟,是升。帝舜虽称美皋陶之功,而摄位之命,终当归之于禹。故又申前意以命之,说:“来,汝禹。昔日洪水为灾,逆行泛滥,乃天示儆戒于我。当是时,汝尝奏说,这洪水当如何浚决,当如何疏导。后来见汝行事,一一都如其所言,信而有征。到如今果然地平天成,府事允治,而大功克就。此惟汝之贤,在廷诸臣皆不能及也。然常人于功成之后,未免有满足自恕之心。汝虽为朝廷立了许多的功绩,然观汝之在国,则荒度土功,敷布文教,一念祗承,孜孜焉未尝少怠;观汝之在家,则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凡事省约,兢兢然未尝少纵;且自视歉然,日惟不足,初无有一毫盈满之心,宽假之意。此亦惟汝之贤,在廷诸臣皆不能及也。然汝虽不自矜夸其能,而其能之实有不可掩者,天下的人,自然敬服,谁来与汝争能;汝虽不自张大其功,而其功之实有不可掩者,天下的人,自然推让,谁来与汝争功。夫汝德冠群伦,功盖天下如此。我因此懋汝之盛德,嘉汝之大功,知天命人心咸归于汝。帝王相承的次序,决定在于汝之身而不能外,汝日后终当升此大君之位,以为天下臣民之主。今日总师之命,岂可得而辞哉!”

【原文】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张居正直解 危,是危殆。微,是微妙。舜将传位于禹,遂授他治天下的心法。说道:“人只是一个心,但其发于形气之私的,叫做人心;发于义理之正的,叫做道心。如耳欲听声音,目欲视美色。又如顺着意的便喜,逆着意的便怒,这都是人心。此心一发,若无义理以节制之,便流于邪恶而不可止,岂不危哉!如当听而听,当视而视,当喜而喜,当怒而怒。各中其节,这便是道心。这道心人皆有之,但为私欲所蔽,才觉发见,又昏昧了,所以微妙而难见耳。人心、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若不知辨别,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所以治心者,要于吾心念虑萌动的时节,就精以察之,看是人心,看是道心,分别明白,不使混杂。既精察了,就要克去了人心,专一守着道心,使常为一身之主,而不为私欲所摇夺。夫既察之精,而又守之一,则方寸之间,纯是天理,凡百事为,自然合着正当的道理,无有太过不及之差,而信能执其中矣!”盖天下之治,皆本于心,而端本之学,正心为要。故舜之命禹,丁宁告戒如此。先儒说这十六个字,开万世心学之源。道统之传,实自此始,为君者不可不知。

【原文】

“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

■张居正直解 稽,是考证。询,是咨访。庸字,解做用字。上文帝舜既授禹以存心出治之本,此又以听言处事之要告之。说道:“人君听人的言语,必其言之历历有据,本于古人之格言,则听之可也。若无所考证,驾空悬虚说出来的,这是无稽之言。若听了这样言语,必然淆乱国是,妨害政事,法宜绝之,以勿听焉。人君用人之谋画,必其谋之曾经咨访,合于众论之同然,则用之可也。若是不加咨访,独任已见发出来的,这是弗询之谋。若用了这般谋画,必然拂逆人情,违背公论,汝宜拒之,以勿用焉。此二者听言处事之要也。”夫舜明目达聪,用人之善如恐不及,乃亦有不听之言,不用之谋,何也?盖公听并观,所以来天下之善;审察辨别,所以求事理之中。若徒知听言之为美,自已全无权衡主宰,一概都要见之施行,则将至于议论纷纭,可否淆乱。其败谋偾事,与拒谏遂非者为害一而已矣!故人君为治,固贵于用言,尤贵于能断。

【原文】

“可爱非君?可畏非民?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罔与守邦,钦哉!慎乃位,敬修其可愿;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惟口出好兴戎,朕言不再。”

■张居正直解 位,是君位。可愿,是人心所同欲的道理。好,是善。戎,是兵。帝舜命禹摄位,既反覆教戒之,至此又深儆之。说道:“君之与民,分虽相悬,而道实相须。彼人君至尊,人但知其可畏也。自我观之,天下之可爱者,岂非君乎?人民至微,人皆以为可忽也。自我观之,天下之可畏者,岂非民乎?如何见得君之可爱?盖天下百姓至众,皆仰赖着大君在上为之统御,才安其生。若无君,则众皆涣散而无主,饥寒困苦者,谁与赈救,相争相害者,谁与管理,将何所仰戴乎?此君之所以可爱也。如何见得民之可畏?盖人君以一身而统驭万邦,全赖着众百姓归依拥护,才安其位。若无民,则一人孤立于上,要财用谁来供给,要役使谁与出力,将何以守邦乎?此民之所以可畏也。然则人君居此可爱之位,治此可畏之民,其可不敬之哉!必兢兢业业,慎守其所居之位,敬修所可愿欲之理,凡存于心发于政者,务使有善而无恶,有可欲而无可恶,然后人心永戴而天位常安也。苟不能修行善道,所行的事,都咈了百姓之心,使四海人民困苦穷极,不得其所,则向时戴后者,将转为怨嗟,向时守邦者,将转为离叛。人心既失,天命难保,人君所受于天之禄亦永绝而不可复享矣!岂不深可畏哉!”舜之告禹,至此尽矣!犹恐禹之固辞也,又说道:“言发于口,利害所关。或生出好事,也因这言语;或兴起戎兵,也因这言语;言不可苟如此。今我命汝之言,盖已详审而不苟矣,岂容更有他说。汝当受命以摄位,勿复辞避也。”夫以禹之盛德,岂不能守其禄位者,而舜犹谆谆警戒之如此。圣人犹勤惕厉之心,于此可见。

【原文】

禹曰:“枚卜功臣,惟吉之从。”帝曰:“禹!官占惟先蔽志,昆命于元龟,朕志先定,询谋佥同,鬼神其依,龟筮协从,卜不习吉。”禹拜稽首,固辞。帝曰:“毋,惟汝谐。”

■张居正直解 枚卜,是历举而卜之。官占,是掌占卜之官。蔽,是决断。昆字,解做后字。佥,是众。依,是顺。龟,是灼龟观兆。筮,是揲蓍起卦。协,是合。习字,解做重字。毋,是禁止之辞。禹承帝舜摄位之命,恳辞不获,乃不得已而求决于神,说道:“摄位大事,不可专主于人谋。今在廷之臣,有功者甚多,请一一卜之于龟,视其卜之吉者而命之可也。”帝舜说:“国有大疑,固用卜以决之。然占卜之法,必先断定其志之所向,或可或否,自家心里先有个主张了,然后命之于大龟,灼而卜之,以验其吉凶。今我命汝摄位之志已先定于心,无所疑惑而询谋于众人,亦同以为然,无有异议,是人心同矣。夫鬼神之祸福亦视人心之向背何如。今人心既无不归属于汝,就是鬼神也定是依顺,龟筮也定然协从矣!又何用取群臣而枚卜之乎!且占卜之法,一得吉兆不必再卜。今鬼神既依,龟筮又从,就如已行占卜了一般,又何须重卜以求吉乎?”禹到这时节,理尽词穷,无可解说。但拜下稽首至地,恳切逊避,以示终不敢当之意。帝舜因禁止之,说道:“摄位之命,惟汝相应。汝不必屡屡固辞,以违神人之意也。”

【原文】

正月朔旦,受命于神宗,率百官若帝之初。

■张居正直解 朔旦,是初一日。神宗,是尧的庙号。帝,指舜说。帝舜命禹摄位,叮宁恳切,禹既不得终辞,乃以正月初一日,受摄位之命于帝尧之庙。盖舜之天下,原是帝尧所传,今舜以天下传禹而禹受之,则不得不祭告于尧。在舜则告其终,在禹则告其始也。既行受命之礼,由是总率百官摄行庶政,与天下更始,就与帝舜始初受尧之命,摄位行事一般。盖尧、舜、禹相授受一道,故其事亦无不同如此。

【原文】

帝曰:“咨禹,惟时有苗弗率,汝徂征。”禹乃会群后,誓于师曰:“济济有众,咸听朕命。蠢兹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肆予以尔众士,奉辞伐罪。尔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勋。”

■张居正直解 徂,是往。群后,是众诸侯。誓,是行军时告戒众人的说话。济济,是众盛齐整的模样。肆字,解做故字。当舜之时,有苗之君,负固不服。舜乃命禹率师征之,先嗟叹以命之,说道:“方今天下薄海内外,皆已无虞。惟是止有苗之君,不循我的教命,稔恶不悛,罪不可赦。汝当躬率六师,往正其罪。”禹承帝命,乃征召众诸侯以兵来会,遂誓戒之,说道:“济济然尔众,都来听我的命令。今有顽蠢无知的有苗之君,昏暗迷惑,不知恭敬,侮慢他人,自以为贤。反背正道而不由,凡所行的,都是无道之事;败坏常德而不修,凡所行的,都是失德之事。怀才抱德的君子,本所当用也,却乃摈斥疏远,而使之在野。才佞凶恶的小人,本所当远也,却乃亲信任用,而使之在位。用舍颠倒,政事乖谬。由是下失民心,弃之而不保;上失天心,降之以罪咎。有苗之罪,为天下人所共弃如此。帝乃命我征之,固我以尔众士,奉帝之命,以讨伐有苗之罪。众将士每,务要一汝之心,同以奉辞伐罪为念,不可少有疑贰;齐汝之力,同以奉辞伐罪为事,不可少有退缩。然后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而能成除暴安民之功也。汝众将士,可不勉哉!”

【原文】

三旬,苗民逆命。益赞于禹曰:“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帝初于历山,往于田,日号泣于旻天,于父母,负罪引慝;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慄,瞽亦允若。至諴感神,矧兹有苗?”

禹拜昌言曰:“俞!”班师振旅。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

■张居正直解 赞,是助。届,是至。帝,是帝舜。历山,是地名。旻,是仁覆悯下的意思。天心怜悯下民,所以叫做旻天。慝字,解做恶字。祗,是敬。载,是事。斋,是庄敬。慄,是战慄。夔夔,是斋慄的模样。允,是信。若,是顺。諴,是诚,能感物的意思。昌言,是盛德之言。班,是还。振字与整字同意。诞字,解做大字。敷,是布。干,是楯;羽,是羽旄,都是大乐中舞者所执。两阶,是东西两阶。格,是至。禹征有苗,兵临其国已三十日,而苗民犹恃顽负险,违逆命令,未肯服从。当时伯益随禹出征,见师旅久劳于外,欲劝禹罢兵,乃赞助一言于禹,说道:“苗民之顽,与其加之以威,不若化之以德。盖惟德可以感动天心,虽是冲漠无朕,至为高远,而此德之所昭升,实无远而不到,比之用威尚力,自不同也。大凡人志气盈满者,必招损伤;谦虚自处者,定受利益。这个乃天道之自然,如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就是满招损的道理;阳消必长,阴微必盛,就是谦受益的道理,乃一定而不可易者也。知天道之自然,则今日之事,惟当谦以修德,而不可自满以伐人矣。昔帝舜初在微贱之时,曾耕于历山而往于田。此时他的父亲瞽瞍惑于后妻少子之言,常欲害帝,帝自以不得父母的欢心,悲怨思慕,日日呼旻天而号泣,又呼父母而号泣。虽是他父母不慈,然帝之心,只说父母岂有不是处,还是我为子的孝道未尽,皆自认以为已罪,自引以为已恶,不敢有一毫归咎父母之心,只是敬修他为子之事。在瞽瞍面前,夔夔然庄敬战慄,愈为恭谨,不敢少懈。瞽瞍虽愚,被他孝心感动了,也欢喜信顺,化而为慈矣!夫瞽瞍,父也,当可以孝感;今有苗虽顽民也,独不可以德化之乎!然不但人心可以诚感,便是鬼神至幽,无形与声,若能致其诚敬以事之,则鬼神亦将感通,洋洋乎来格来享矣!今苗民虽顽,亦人类也,又岂有不可以诚感者乎!诚能绥之以文德,而怀之以至诚,彼苗民者,将不威而自服矣!又何必勤兵于远哉!”夫伯益劝禹罢兵修德,真可谓盛德之言矣!故禹即拜而受之,深以其言为是,就依他的言语,班师整旅,以归京师。帝舜亦有感于伯益之言,于是弛其威武,大布其文命德教,而不复以苗民之顺逆为念。这时节朝廷清晏,恬然无事。惟有那执干楯的,与那执羽旄的,雍雍然相与舞于东西两阶之间而已。但见德化所被,无远弗届。从禹班师之后,才七十日,而有苗已回心向化,群然来格。伯益修德之言,至是验矣!夫苗民一也,以兵临之则不服,以德威之而即来,可见服远之道,惟在内治之修,而虞廷雍容太和之景象,千古之下,犹可想见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