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马可儿说，父亲又连夜去了一趟胡杨林。

娟子找到老爷，说小姐吐血了，吓得老东家脸上的土都落下来了。他奋力地想往前跑，可腿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儿，还差点绊倒。娟子赶紧把老爷搀住，一路小跑。进到屋里，他把药包往炕上一撂，鞋都没脱，就跳到炕上，抱起可儿喊了一声：

“我的儿啊，你这是要老子的命吗？”

可儿还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刚才吐血的时候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骑在马上，还在胡杨林里到处寻找莫西，这时候莫西突然像个猴子一样从树上跳下来了，马受到了惊吓，撞在了一棵奇形怪状的胡杨树上栽倒了，她也撞在了胡杨树上，胸口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而莫西看见她却跑了……

父亲抱着可儿，感觉可儿浑身还在发抖，似乎一阵冷一阵热。他让太太先熬药，把药灌下去再说。太太说，还是先灌点米汤吧，娃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这时娟子已经把熬好的小米粥盛在碗里端到了跟前，老东家接过碗，舀起一勺，“噗，噗”地用嘴吹了吹，再喂到可儿嘴里。娟子还是头一次看见老东家这样给可儿喂饭，竟感动得哭了。平常老东家的那种威严、那种令人胆怯的冷峻，丝毫也没有了。

喂了些米汤，可儿比先前安稳多了。

可就在马东家刚腾出他压得有些酸麻的手臂时，准备把可儿放到枕头上，可儿突然喊了起来：

“你别跑！你别跑！”

马东家惊出了一身冷汗，稍微平静了一下，他对太太说：

“一会儿你把药给灌上，我得出去一趟。”

马东家去了后院，他让人把管家找来，给了管家十块大洋，让他立马去莫高窟请个道士来。管家听了吩咐，从马厩里牵了一匹快马，直奔莫高窟而去。

莫高窟虽说是佛教文化圣地，但自从道士王圆箓掌门以来，佛道不分，窟内既有佛堂，又有道观，甚至道观的香火比佛堂更盛。方圆百里的黎庶百姓，家人或得怪病，或遇不测，便纷至沓来，求神问道，禳灾解难，尤其初一十五，香烟缭绕。而佛寺佛堂倒真成了名副其实的佛门净地，成了常人很少涉足的一方净土。

管家请来的这位道士，看上去真有几分仙风道骨。道士进门并未查看病人病情，而是在厅堂桌前摆了一碗水，然后焚香化表，口中默念咒语，咒语念毕，睁开眼看了看碗里的水，对马东家说：

“闺女把魂丢在了胡杨树林，得速去叫魂，不得过夜！”

马东家一听，果然和他猜想得八九不离十。

道士作法完毕后，马东家让管家伺候喝茶，他按照道士吩咐，招呼来几个家丁，抓了一只芦花公鸡，立马重返胡杨林为可儿去叫魂。

道士说，去的时候，鸡不能啼，返回时要一路鸣叫。马东家就让家丁把鸡的嘴先用细绳捆上，但鼻孔不能堵住，别给捂死。

马东家一行飞马上路，被莫西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不知道这帮人究竟要去干什么，而在他心里又隐隐觉得，他们出门行色匆匆，一定和可儿有关，只不过打死他，他也不会想到这是为可儿去叫魂。他要是知道去胡杨林为可儿叫魂，不知该作何感想，又不知该做何行动。而令他欣喜的是，他这一趟的逡巡踅摸没有白来，他看见马东家出门了，真是好事，这让他有了足够的勇气和胆量再去敲马家大院的门了。

但他敲开门以后，看门的家丁又不让他进去。他死缠硬磨，就差给这个家丁下跪了，家丁依然忠于职守，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他求家丁能不能网开一面，让丫鬟娟子出来一下，他有句话要问。家丁看这个人实在难缠，就把门关上，插上门闩，去叫娟子了。

不一会儿工夫，娟子跟着家丁出来了，莫西把娟子拉到大门外焦急地说：

“你告诉我，可儿发生什么事？”

莫西一问，娟子一下子哭了，说：

“小姐病了，从胡杨林回来就病倒了。”

“胡杨林？可儿去胡杨林了吗？”

“是，一个人跑胡杨林去了，还遇上了沙尘暴，老爷找回来后就不省人事了？”

“什么，不省人事？可儿一个人跑胡杨林去了？”莫西立刻就意识到可儿跑胡杨林干什么去了，因为他给可儿留了字条。他一下子懊悔得双手撕住自己的头发，蹲在了地上。

娟子说：“小姐回来一直发高烧，烧得糊里糊涂的，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你的名字！”

娟子越说越伤心了。

莫西听到这儿，心彻底碎了，他在自己的胸口重重给了一拳，叫了一声“可儿……”就失声痛哭起来。

一个大男人哭得如此伤感、如此动情，娟子长这么大真是头一回看到，但她不敢让莫西这么忘情地哭，就拉住莫西的胳膊说：

“你起来吧，这儿不是哭的地方，小心让人听见就不好了！”

莫西起来揉了揉眼睛说：“娟子，你回去给太太说一声，能不能让我进去看一眼可儿？”

娟子说：“这不可能，太太一直在问我‘莫西’是谁，我都没敢说。”

莫西说：“那你能不能跟我走一趟，我有一瓶葡萄露，你拿来给可儿喝，可以止咳退烧。”

娟子说：“我不敢在外面待得时间长，你去取吧，我一会儿出来接。”

莫西说：“好吧，我去取，十几分钟就回来，你等着我！”

莫西家族世代酿酒，在酿酒的过程中，他们把葡萄中的糖分离出来，制作成一种叫葡萄露的饮料。小孩子们不允许喝酒，过节的时候，就把这种饮料当酒喝。后来他们发现，这种饮料不但味道甘美，而且具有止咳润肺退烧的功效，比吃药还灵。莫西在马家酒坊研制配方的时候，也提取了一些葡萄露，但只是数量太少，仅有一小瓶，他没好意思送给可儿，他想等攒够一大瓶了再送，给她一个甜蜜的惊喜。但现在哪怕只有一滴他也要送给她。

莫西飞一样地跑去，又飞一样地跑回来，一看娟子就在大门口等他，立刻将葡萄露交给娟子，并叮嘱娟子，拿进去马上让可儿喝上，全部喝上！

娟子出大门之前，太太有事出去了，她返回去时太太还没回来，就打开瓶塞，将瓶口对着可儿的嘴，让可儿喝，葡萄露进入可儿嘴里的时候，可儿咂巴了一下嘴，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甜蜜的笑容，娟子就把那一小瓶葡萄露全部给可儿灌了，并在可儿的耳边悄悄说了声：“这是莫西送来的。”没想到可儿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问道：

“莫西，莫西在哪儿？”

娟子又惊又喜，举着喝空了的小瓶子说：“刚在门口给你送这个来了。”

马可儿看见那只小瓶子很眼熟，那还是莫西管她要的，就相信娟子没有说谎，然后一闭眼睛，说了句：“莫西，你个魔鬼！”两股眼泪就从眼角扑簌而下。

娟子怎么也不会想到，莫西送来的这瓶葡萄露，果真比灵丹妙药还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