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4 十四
十四

马可儿对马淳和莫妮卡说,她想给莫西一个惊喜。

马可儿在家里闷了几天,还是忍不住想去酒坊,想去见莫西,想去看看那些葡萄苗长得怎么样了。

她穿了一套大红色的衣服,浑身喜庆,正如一个新娘子一般。这是一套传统的中国红服装,姑娘一般只有在出嫁的时候,才会穿得如此艳丽。

过年的时候,母亲要给她缝一套新棉袍,在镇子上让她选布料的时候,她执意选了中国红布料。母亲说,你还没有找婆家呢,又不急着出嫁,做这么红的棉袍,能穿得出去吗?她说能,有什么穿不出去的,过年不就图个喜庆嘛!但她也就过年穿了那三天,便收起来了,因为她穿上这身衣服出门,显得太招眼了,那时虽说还没有“回头率”一说,但只要她穿了这身棉袍出去,回头率绝对百分百,无论男女老幼。尤其讨厌的是,街坊左邻右舍那些小屁孩儿们,看见她穿这身棉袍上街,就跟在她屁股后面喊:

“新媳妇,上花轿,屁股后面放大炮!”

“新媳妇,上花轿,屁股后面放大炮!噢,新娘子来喽!”也不知谁给他们教的,羞得她过完年后就再没敢穿过。

但现在她想穿上这身中国红棉袍要让莫西看看,因为她已经成莫西的人了,成为莫西实际意义上的新娘子了。

这套红棉袍的确显得过于招摇了。走过通往酒坊的那条街道时,过往行人的目光没有一个不盯着她看的,一个身穿制服骑着高头大马似军官的人,后面跟着两个随从,都从她身边过去了,居然回马过来又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看得她着实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慌。那凶狠而执著的一眼让她感到似有不祥袭来。

马可儿不光想让莫西看她穿这身喜庆的衣服,还惦记着那些可爱的葡萄苗呢。昨天她偷偷跑去喷洒过水了,但去的时候没有看见莫西,就觉得他太有些粗心了,这些娇嫩的如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的苗苗,一天不洒水,就有可能会干死,所以她仍然放心不下。

其实马可儿并没有躲避莫西的意思。

她只觉得本该新婚之夜才会发生的那件事来得有点早了,太有点突然,她还没有完全做好心理准备。那对于每个女孩子一生来说都是羞于启齿而又神圣无比的事情发生以后,她躲在家里谁也不想见,连自己的贴身丫鬟娟子也没有告诉,娟子问她怎么了,她只是说身上不舒服。

她一直觉得那就跟做梦一样,她反反复复回忆那场梦,有一段非常清晰,有一段又非常模糊,那是一个让她一想起来就战栗的梦,但那又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梦,值得反复咀嚼、反复回忆,虽然刚做完这个梦后,她羞于见人,甚至一连几天连莫西都不敢见,但在一遍又一遍品尝咂摸过这个梦的滋味后,她又觉得这辈子能做这样一场梦,就是死了,也值!

一旦想开,她便急切地想见到莫西。可来到酒坊那个隐秘的育苗室里,马可儿又感到了一阵失望。

莫西不在。

她看了看木桶里的葡萄苗,培育葡萄苗的土潮洇洇的,就不打算再洒水了,这也是莫西嘱咐过她的,培育幼苗时,水不能洒得过多。

在她准备出去要找莫西的时候,突然发现一张纸。这张纸放在一个倒扣的木桶上,木桶上苫着那天莫西围在她头上的黑纱巾,纸上压着莫西买来的那把准备用来嫁接葡萄苗的刀子。她拿起一看,纸上用铅笔写着几个汉字,字体就像小学生写的一样:

可儿,我去胡杨林了。李莫西。

可儿一看日期,是昨天写的。她一下子急了,拿上那张纸连同纱巾和那把刀子就冲出门去了。

回到家里马可儿给谁也没打招呼,就偷偷到马厩里牵了一匹马出来,刚出门正好碰见了喂马的老伙计,他问可儿牵马去哪儿?她只说了一句:去胡杨林!就上马跑了。

胡杨林距敦煌镇有二十多公里,在沙漠腹地。

马可儿是在去年秋天和从兰州回来的哥哥带着他的新娘,一块儿去过胡杨林的。大漠无际,碧空如镜,秋天的戈壁落日长虹,壮美至极。棵棵胡杨就像哥哥刚刚迎娶的新娘一样娇媚艳丽,远远望去,一棵棵胡杨树似金色的火焰在燃烧,像片片黄色的云朵在缭绕。当一缕缕秋风吹着欢快的口哨将胡杨笼罩在大漠的腹地时,胡杨叶用铺天盖地的嫩黄、鹅黄、金黄一层层重叠铺落在荒枯干涸的沙漠,可儿感觉自己好像在梦境里燃烧,那满树辉煌的灿烂将秋日的大漠风情渲染得如同浓墨重彩的山水画一般,壮观得让人心存膜拜。

但人们很少在春天去胡杨林,因为在春天极易遭遇沙尘暴。

出了镇子,马可儿打马一路向西而去。枣红色的马匹载着身穿一套大红色衣服的马可儿奔跑起来,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驰骋,那是一团撩人的火焰,一团被爱情燃烧昏了头脑的火焰,也是一团所向披靡无所畏惧的火焰。但即便被爱冲昏了头脑,在飞奔的马背上,可儿还是嗅到一股沙尘的味道。久居沙漠边缘的人对这股味道特别熟悉,也特别敏感,熟悉得就像自家厨房里飘出的油炝葱花的味道,敏感得就像情侣之间忽明忽暗的言行暗示。

“莫西,你这个魔鬼,沙尘暴就要来了,你去胡杨林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从酒坊里跑出来的时候,马可儿就是这样在心里骂着莫西的,现在闻到那股沙尘味儿后竟然骂出了声,并一股脑儿把气撒在马屁股上。

马在沙漠与绿洲之间的一条沙土路上飞奔,可儿的心比奔跑的马蹄还急!

天空似乎一下子就不像早上那么清澈明朗了,阳光也不是那么灿烂了,伴随着那股沙尘味儿的到来,天色开始发黄。毫无疑问,这是沙尘暴到来的前兆。

在沙漠中遇到沙尘暴是危险而恐怖的。可儿虽然没有过被困沙漠的经历,但几乎每年都听说过有人在沙漠里失踪,或被沙尘暴卷走的事情。现在正值春天,正是沙尘暴说来就来、飞扬肆虐的时候。

一个个沙浪向身后涌动着,奔跑着。飞奔的马蹄像—只无形的巨手,将一个个沙丘向后推去,犹如逆行的帆船,转瞬即逝,又扑面而来。

快到胡杨林的时候,一股一股的旋风,把黄沙卷起,像平地冒起的云烟,打着转在沙漠中飞跑。几乎就在马可儿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她放声喊了一句:“莫西,你在哪里?”突然狂风大作,沙粒飞扬,天昏地暗。马可儿感觉到连她骑乘的马匹都要飘起来了,接着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视线不足十米远,所幸的是她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前方有一棵胡杨树,在狂风中摇曳。她从地上爬起来,死死拽着马缰绳,向那棵胡杨树挪去,耳边是狂风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她知道现在再不敢贸然前行一步了,她用马缰绳把自己捆绑在胡杨树上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