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马可儿对马淳和莫妮卡说，莫西是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

自从大明万历年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将天主教教义传入中国，打通了一条中西文化交流与信仰碰撞之路，一代又一代意大利传教士奉神的旨意，薪火相接，不远万里来到古老的华夏民族颂扬神的恩威，他们不辞辛劳，风餐露宿，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翻山越岭，走南闯北，进入这个神秘国度的城市乡村，在男女老幼当中传播基督圣典，同时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地将西方天文、地理、医学、数学等科学技术知识传播到神州大地，极大促进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流和文明的演进。

李莫西就是手持薪火的后来者之一。

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原本有一份非常可观的家族产业要继承，但因其祖父得罪了意大利臭名昭著的黑手党，致使世代延续下来的葡萄酒庄和数百亩葡萄园惨遭清洗，父母及家族成员为了逃命各奔东西，不知去向。莫西在逃亡过程中，不断向神祷告，祈求圣灵保佑，以获亲人不死、家族不灭、自己得救。莫西家族的每一个成员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其15岁就进入意大利艾米里亚耶稣神学院接受宗教传播学和语言学教育，这所学校主要培养传教士，所以中国的汉语，也是语言学的必修科目，而创办这科目的鼻祖正是先辈利玛窦。得缘于此，受神的启示，李莫西做出一个决定，到中国去做传教士，便在流亡法国时，搭乘法国通往中国的邮轮来到了南京。然而当时的中国并非理想国，南京也不是太平地，二战的硝烟在不断扩散弥漫，日本的侵略更使中国百姓惨遭涂炭。李莫西便再次向圣灵祈祷，祈求上帝拯救苍生，并给他一条出路。一个偶然的机会，李莫西在南京的一个偏僻小巷里获得一本翻译成意大利语的《大唐西域记》，对玄奘西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加之他从小听说过来自中国的《西游记》故事，唐僧取经途中的种种磨难在他的印象中极为深刻，读了《大唐西域记》后，他得知玄奘便是《西游记》中的唐僧，唐僧被大唐皇帝赐姓李，所以他也给自己的名字前加了一个“李”字，决定学习玄奘的苦行僧精神，西行传教。莫西本名摩西，这个名字取自《旧约》之《出埃及记》中的“摩西”，当他决定西行，且把目的地定在敦煌莫高窟后，又将“摩西”改成了“莫西”，意思是向莫高窟西行，这样他就有了一个完整的中国人姓名——李莫西。

当李莫西慎重做出决定，并义无反顾、一意孤行地从南京出发，一路西行北上时，他才切身感受到了《出埃及记》里摩西的悲壮和伟大；而当他历经长达半年多时间跋涉，终于到达敦煌后，回顾沿途九死一生的经历时，也才真正体会到信仰的力量和信念的加持，如果没有神圣的宗教信仰的支撑，没有神给他信念和启示，他恐怕早就成了流落他乡的亡魂了。

马可儿对莫妮卡和马淳说，怎么也没有预料到她从王记绸庄跑出来，刚回到家里，李莫西就尾随而来了。可是马家的深宅大院却并不是那样好进。他敲打了半天门，出来了一位家丁，问他找谁？李莫西说：

“我找一位天使，她是上帝的使者安琪儿，她有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她的眼睛能够照亮整个世界。”

家丁看见这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说话时又耸肩又摊手，一字一顿的样子，心想这八成是个疯子，就轰他赶快走：

“你走吧，这儿没有你找的什么天使狗使（屎）。”说着就要关门，李莫西却用双手推住了门扇说：

“先生，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无理地阻止一个传教士，我是奉上帝的旨意来传播福音的，你不能阻止上帝的福音进入千家万户！”

家丁说：“我们不需要什么福音。”说着又要关门。

“这太可怕了，先生，你这样说太可怕了，我们都是有罪的人，你这样说就是罪上加罪，你更有必要向上帝忏悔，请求神的宽恕，阿门！”

李莫西正和家丁争执，丫鬟娟子跑了出来说：

“哟，怎么又是你啊？”

看见娟子，李莫西显得有些激动，说：

“哇，亲爱的，我们又见面了！”

娟子长这么大还没人对他说过“亲爱的”，甚至不懂“亲爱的”三个字什么意思，也就不去理会，直接问道：

“你是想找我们家小姐吧？”

“对对对，我是给她送丝巾来的，你看！”李莫西说着，从胸口掏出一条丝巾来，在手里抖了抖。

“那好，我这就去叫小姐出来。”娟子说着转身向院子里跑去，不一会儿，马可儿和娟子一起出来了。

“小姐，这是你喜欢的丝巾吧？”李莫西兴奋地问道。

“我没有买丝巾，我只是看了看。”马可儿说。

“是，我看见你没有买，那是因为我打扰了你，你才没有买，现在我买上了，送给你好吗？”

“我不要！”

“为什么？那天你送了我葡萄，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给我的救命恩人买一条丝巾不应该吗？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呢？”

马可儿不知所措了。李莫西接着说：

“耶稣基督告诉我们，世人要有一颗感恩的心，你用你甘甜的葡萄救了我的生命，我对你表示感恩，这是遵循神的旨意，虽然这条丝巾的分量，无法和你救我生命的分量相比，但如果你拒绝了我感恩的心，我会难过的，小姐，你是想看到我快乐呢，还是想看到我难过呢？我想，你的美丽和善良都不愿意看到我难过的，那么就请接受我感恩的心吧！”莫西说着，双手捧起丝巾，像他们西方人求爱一样单腿一跪，将一条金黄色丝巾敬献到马可儿的面前。

马可儿完全被李莫西这一举动搞蒙了，也被李莫西的真诚感动了，但当着家丁和丫鬟的面不知该如何是好，接也不是，不接也不对。就在进退两难、犹豫不决中，丫鬟娟子眼泪汪汪地说道：

“小姐，你就接住吧！”

但马可儿背过脸去，还是没接。娟子说：

“小姐，你要不接，我替你接了！”说着一把扯过丝巾，围在了马可儿的脖子上，然后转过身，拉起了李莫西。

马可儿突然泪流满面。

李莫西一双清澈如湖的蓝眼睛里也涌出了泪水。

当两双泪水模糊的眼睛相撞时，彼此的心空分别划出一道闪电，两道闪电交汇的刹那，天空中真的就响起一声炸雷，——沉闷、辽远，令人猝不及防。

雨就在这个时候下起来了。

沙漠地带难得下一场雨，而这场雨来得是时候又不是时候。说是时候，是针对葡萄来说，因为葡萄是需要来自远天的雨水来浇灌，仅靠本土的地下水，葡萄自己也会感到不爽；说来得不是时候，是针对人而言，因为现在正是人们采摘葡萄时。但无论如何，只要沙漠地带有雨，都是值得弹冠相庆的。据说莫高窟里的敦煌壁画中就再现过先民们庆祝下雨的场景，为一场雨的到来，人们赤身裸体，倾巢而出，载歌载舞，忘乎所以，真正达到了一种天地人合一的忘情境界。只可惜这幅壁画毁于那个声名显赫，抑或声名狼藉的王道士之手，因为在他看来，赤身裸体的男女不仅亵渎神灵，还会激起人们交媾的欲望，于是他用蘸满白灰的笤帚疙瘩，一疙瘩一疙瘩将那些伤风败俗的男女一个个打入了不见天日的十八层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