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马可儿对莫妮卡和马淳说，在李莫西到来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一直陷入一种无法解脱的内疚和自责之中。

喂马小伙计那双单纯、无辜的眼神，使马可儿不能原谅自己的美丽。

尽管后来李莫西对马可儿说美丽无罪，但喂马小伙计的确被马可儿的美丽所杀。

起初马可儿并不知道小伙计的死因，也不懂得验尸郎中给出的结论作何解释，与她有什么关系。晚上和奶奶睡在一个炕上时，她悄悄问奶奶，啥叫“精尽而亡”？她被奶奶臭骂了一顿，委屈得哭了。但跟孙女儿无话不说的奶奶，还是给了她一个似懂非懂的解释。奶奶给出的解释用了一句方言，一个粗鄙的土词，叫“chua”！说小伙计把自己给“chua”干了；说男人一旦被“chua”干就死了。马可儿虽然读过一些书，并上了镇上的最高学府——知书堂，但她还是不知道奶奶说的这个“chua”字究竟怎么写，可这个字作为当地土话中的一个动词，她打小就耳濡目染，例如他们时常把剥葱皮叫“chua”，杀羊羔剥皮子叫“chua”等。想到她在葡萄架下听到小伙计喘着粗气呼唤她的名字，再联想到小伙计边呼唤她的名字，边做“chua”这个猥亵下流的动作时，她似乎就明白了一切，而一弄明白其中的真实含义，她就羞得无地自容，即使在没有点灯的黑夜里，她都用被子蒙了自己的脸，不敢露出眼睛。

马可儿无人能招架得住的美丽迷了谁的心窍，她都能想通，唯独那个喂马小伙计被她迷了心窍，着实不可思议，因为那个小伙计太老实、太单纯了。她印象最深的是，无论是在马家的深宅大院，还是在酿酒的作坊、葡萄园，抑或马厩里，只要她和这个小伙计碰个照面，小伙计就跟做了贼似的，转身就跑了。她有些纳闷儿，自己真有那么可怕吗？这小伙计至于一见她撒腿就跑吗？有一次小伙计看见她又要跑，她把他叫住了，她走到他跟前，小伙计只看了她一眼，浑身就跟筛糠似的发抖，同时两股鼻血像两条蠕动的蛆虫从鼻孔里爬了出来。她以为小伙计得了什么病了，刚要喊人来看看，小伙计又连滚带爬地跑了，好像再迟半步命就没了一样。

马可儿说，直至后来她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祈求耶稣基督帮她从罪恶中解脱时为止，小伙计在她面前抖作一团、流出鼻血的一幕，都始终在她的脑际挥之不去，她甚至一度无法原谅自己惊世骇俗的美丽，并一次次想到过自杀，想到用死来完成对自身的美丽的救赎。但在自杀未果、求死不得的时候，内心深处春潮般涌动着一股暗流，使她依旧期待自己心仪的牛郎能够在葡萄园里出现。

葡萄园的四周是绵延无尽的沙漠，在距离葡萄园不远处，有一座由黄沙堆积而成的山，叫鸣沙山，这沙山的峰峦比人们日常所见到的石山还要险峻、陡峭，放眼望去，山峰沙脊犹如锋利的刀刃，更为神奇的是，游人爬上沙山，耳朵里会传来嗡嗡的响声，若从山顶往下滑沙，沙子会发出轰鸣如雷的声音，震撼而又刺激，鸣沙山因此而得名，并声名远播。这种奇异的自然现象，使当地人也管鸣沙山叫神山，神山的奇异处还在于白天游人们爬山留下的脚印、被驼队踏平了的山峰沙脊，第二日便复原如初，仿佛从来如此，未有任何脚步踩踏过。

风尘仆仆的李莫西，从鸣沙山山后慢慢露出头来，他焦渴的双唇干裂，整个人已经脱水，身体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再也站起不来。当他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爬上山丘，看见不远处出现一片绿洲时，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或者是沙漠里出现了海市蜃楼，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轻轻闭目，在胸前划个十字，将手抚在胸口向上帝祷告，祈求无所不能的上帝拯救他，并在心里许愿，若他重新睁开眼睛，那片绿洲依然存在，就说明那不是幻觉，亦不是海市蜃楼，他就能得救。若能得救，他要将上帝赐予他爱的种子撒播在那片绿洲，开花结果，酿出甘露。祈祷过后，他睁开眼睛，那片绿洲果然还在，他又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激灵，就更坚信了那片绿洲的存在！

“啊，上帝啊，这不是幻觉，不是海市蜃楼！”他喜出望外地喊了出来，玩命似的冲下鸣沙山去。

马可儿对马淳和莫妮卡回忆说，莫西来到敦煌的那天下午，她和丫鬟娟子正在葡萄园里采摘葡萄。

娟子能感觉到小姐的闷闷不乐，想说几句宽慰开心的话，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自从喂马小伙计死在葡萄园里，马可儿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以前那个活泼开朗、笑声灿烂，和娟子时常嬉戏打闹不分主仆的马可儿不见了，眼前的马可儿整天郁郁寡欢，脸上很难露出一丝笑容。娟子很心疼小姐，从心里憎恨那个该死而死的不是地方的喂马小伙计。但她心里的怨恨，在小姐面前不敢提一个字，她怕又惹小姐想起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就在娟子不知说什么好时，她突然看见园子里闯进一个偷摘葡萄的人。

“小姐，小姐，你看，有人偷葡萄！”

顺着娟子所指，马可儿看见一个蓬头垢面、衣着不整的人，正大口大口地吃着葡萄。娟子跑过去，气呼呼地责问：

“你为啥偷我们家葡萄？”

“对不起，我实在是太渴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这个蓬头垢面、衣着不整的人耸耸肩，摊开双手，用生硬的汉语说道。

“啊，还是个洋鬼子。”娟子嬉笑一声说。

随之赶来的马可儿看到这情景，马上制止了娟子的不礼貌，她用责备的眼光看了娟子一眼，又露出同情的面容，看了一眼偷葡萄的人，摇了摇头。

偷吃葡萄的洋人，向马可儿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要走。

马可儿对娟子说：“把那篮葡萄给他。”

“凭什么呀？”娟子说。

“我说给，你就给！”

娟子不敢违拗，把一篮葡萄拿到洋人面前：“给，我家小姐送你的，留着吃吧！”

洋人看了马可儿一眼，竟然发起呆来。娟子觉得有点好笑，嘴凑到马可儿耳朵旁，嘀咕道：“连洋人看见小姐都惊呆了。”

马可儿一把将娟子推开说：“少胡说八道。”

马可儿回头又看了一眼洋人，突然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慌，为了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心慌，她赶紧手忙脚乱地又开始继续采摘葡萄。

天色向晚，夕阳斜照在马可儿白色的衣裙上，使马可儿的身上笼罩了一圈金色的光晕。洋人李莫西仿佛看见美丽的天使降临在了人间，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