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1 二十一
二十一

洛伦佐在酒吧里一无所获,没有找到他想要的。回到酒店,他把莫高相思红小心地从包里拿了出来,里面的酒已经不是很多了,拿到手里,瓶子明显失去了很多分量。黑色的瓶身,光洁度很好,釉色也很凝润,瓷的胎质也很细腻,瓶身上浅显的飞天图纹或许就是指代当地的某家瓷窑厂。洛伦佐还看到瓶底有两个类似于符号的划痕,好像是汉字,已经被划得模糊不清,手摸上去有粗疏的钝感。

洛伦佐把莫高瓶子给鬼洋和大笨仔细看了一遍,两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洛伦佐相信,这附近一定有瓷窑场。

洛伦佐领着鬼洋和大笨去街上打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敦煌附近哪里有瓷窑场。还是一个在墙根晒太阳的老汉给他说了些不确定的话。老汉说,距敦煌八十公里开外有一座废弃的瓷窑遗址,那里原来生产瓷器。老汉说他父亲早年曾在那里做过拉坯的匠人。老汉说拉坯也是很苦的活,说他也懂拉坯的技术……

洛伦佐不想听有关他父亲的什么拉坯技术,他只想知道瓷窑的具体方位。

老汉说:“那已是百年前的老事了,窑场早不存在了。世事沧桑,岁月无情,没有什么是属于人的……”老汉的语气中满是慨叹。

老汉的话让洛伦佐忽然就有了些感触,他抬头望了下远处的天空,天空有些昏黄,像滚动倒置的沙海。

洛伦佐领着鬼洋和大笨坐车去老汉说的地方。路很难走,一路颠簸,下了车,眼前是一片荒滩戈壁,更远处是无尽的沙海,旷野寂静而辽远,那苍凉的呈现有如旷古的岁月尘烟,萧瑟迷蒙中似乎到了蛮荒的尽头。冥冥中似有种遥不可及的横亘千古的灵动色彩,让心绪的渴望变得更加迫切。

没有一户人家。放眼望去,茫茫四野,不知该去哪里寻找。鬼洋发现远远的地平线下,有一座拔地而起的土墩,会不会是早年的窑址呢?几个人决定去那里看个究竟。

戈壁滩上碎石密布,走一会就硌得脚疼。可土墩离现实的距离还很遥远。鬼洋发现自己脚上的鞋已经撕裂开一条口子,看得见里面发红的脚指头。他嘟囔着骂了一句:“意大利小牛皮,一样的名不副实。”

三个人出门时连一瓶水都没带,阳光倾泻,戈壁赤裸裸的没有遮拦,三个人走得汗流浃背,饥渴难耐,大笨异想天开地想找什么水源,前面的凹坑里倒长了些杂草灌木。

大笨用手刨挖,水没有挖到,却惊扰了一只灰色的沙滩跳鼠,踮着两只细长的后腿一蹦一跳地逃走了。

洛伦佐掏出一包烟,才点着,嗓子就冒烟了,他将整包烟都丢掉了。

走了大半天,累个半死,近了才发现是一座烽燧,并不是什么窑址。烽燧的一半已经坍塌,土筑的墙体依然显得厚实。

大笨居然不知道什么是烽燧。

鬼洋说:“你还是中国人吗?这个都不知道!这就是古代打仗,用以传递信号的烽火台。”

大笨仍是一脸茫然。

鬼洋说:“有外敌犯我疆土的时候,把柴火丢进去,把狼粪也丢进去,烟生起来,远处的兵士就得到了信号。”鬼洋说这话时还专门看了一眼洛伦佐,洛伦佐似乎并没有听鬼洋在说些什么,他的目光一直望向远方,鬼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远方是连绵不断的沙丘。

可是大笨依然搞不清为什么要丢狼粪。

鬼洋调侃说:“因为狼烟四起!”

鬼洋让大笨去找他的水源去,再懒得理他。

大笨委屈地说:“我从小就生长在国外,哪里知道这些。什么烽燧、狼烟的,几千年前的事了,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两个人都有些闷闷不乐,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洛伦佐也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大笨不满地小声嘟囔着说:“老板也真想得出来,找什么瓷窑场,这里鬼都没得一个。”

洛伦佐问他在说什么?

大笨谎称说自己去找水源,慌忙躲开了。大笨才走下土丘,就喊了起来。

洛伦佐和鬼洋跑过去看,一处低矮的土丘边,有一个石头垒砌的院落。人还没有到近前,狗的狂吠声已经传来。

主人喝住了狗。大笨急着向主人讨要水喝。那个有些木讷的中年男人回屋拿来一个水壶,三个瓷碗。

洛伦佐一口气喝了两碗,鬼洋喝了三碗,大笨喝了四碗。

洛伦佐发现墙角边有几个破碎的瓷坛子,看了半天,哪一种都不是他要找的。

三个人的样子让男人感到奇怪:一个外国人,两个中国人,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洛伦佐向男人打听附近可有什么瓷窑场。他的话男人一句都没有听懂,于是鬼洋又把洛伦佐的话重复了一遍。

男人说:“老辈子人那会的事,早废了。”

鬼洋把男人的话又给洛伦佐学了一遍。

洛伦佐喜出望外,忙问在哪里?鬼洋便用汉语重复了一遍。

男人说在东边的沙梁下。鬼洋以为就在附近,结果还有十几里地。

洛伦佐看看空旷的四野,再看看天色,已经是太阳西斜的时候了,不敢冒险。

洛伦佐让男人领他们去。

男人问洛伦佐去那里干什么?

大笨有些凶巴巴地说:“你管那么多干吗,让你去你便去,啰嗦什么……”

话没说完,鬼洋就制止了他。鬼洋谎称自己和外国人合开了个陶瓷厂,想到那里看看有没有更好的陶土资源。

男人称羊群还在滩里,晚上还要拦羊回来,去不了。

鬼洋将男人的话向洛伦佐做了解释,洛伦佐掏出几张百元的钞票在男人眼前晃晃。男人便不再犹豫了,决定带他们去。

男人带着他们走的是一条便捷的小路,不像他们进来时那么难走了。路上男人在一丛刺蓬前停下了脚步,附身用放羊铲刨了几下,就看到一个生长奇怪的东西:样子像个棒槌,微微的有些发紫,摸上去滞涩而绵软,感觉怪怪的。

男人说是锁阳,一味药,男人吃了那个就很厉害。

洛伦佐问男人指什么?

男人笑而不答。

鬼洋说:“老板,壮阳的,男人吃了会很强壮。”

男人将那个东西很快挖了出来,居然很大,有一只成人的胳膊那么长。男人掰了一块给洛伦佐,他才咬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连说上当。

男人笑了几声忽然唱了起来:

九月里到了好冷的天

我赶上羊儿了入深山

尕妹妹打柴我放羊

好像个孔雀戏牡丹

……

洛伦佐问鬼洋男人唱的是什么?

鬼洋说:“山野小调,唱哥哥妹妹。”

洛伦佐说:“锁阳,哥哥妹妹,有意思。”

大笨看着男人唱歌,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

不知为何,男人的歌声忽然让洛伦佐感到了一丝凉意。

终于到了沙梁,三个人都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到了。

那是一处古瓷窑的遗址,窑身依山而建,努力地挺拔向上。时光的雕琢总是无法容忍,那羁绊让曾经的耸拔不得不委顿下来。但那颓败并未让人感到厌弃,相反,给人的感觉竟是那般的厚重,在釉质的裹挟中,洛伦佐完全可以想见它昔日的显贵和尊荣。

而更让他震撼的是那深厚的陶器的堆积。那醒目的簇拥或陈列是如此地丰厚,仿佛时光停滞在他所未知的某个历史时期,或挚爱的片断。

那阵势是如此浩大,又是如此缜密而严谨,这让洛伦佐感到惊恐不安。陶器们羞涩地在阳光下裸露着曾经的华丽,那截面的锐利刺痛了洛伦佐的目光。这让他看到了瓷器光洁和粗粝的两面。粗糙的一面有如旷漠的劲风;而柔细的一面又婉约如水。信手拿起一只青灰色的小碗,轻轻叩击,感同于编钟或罄的萦绕、回响。碗的断口成月牙状,有如夜空中的一弯清月。洛伦佐由此联想到了风沙掩映下的莫高窟和月牙泉……此时,这弯月牙就静卧在他的手中……在瓷器的开裂处,在质感光洁的一面,他看到开片致密的碎裂。那色彩像迟暮的黄昏,拖着时光的背影匍匐而至。那游弋的凸显如此强势,尽管在火的历练中她们退却了完整,但又不甘于平庸,因此固执地保留着自身的洁净,试图对人们讲述着最初的完整和美好。

大笨用男人的牧羊铲挖掘起来,在一处厚集的堆积中,洛伦佐找到了一个残破的黑色瓷瓶,跟莫高同属一个品种。瓷瓶保留了带有飞天图案的那部分,另一部分已残破得不见踪迹。但这已足以说明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