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马家祖屋有些年代了，但依然不失风采，高筑的台基，大门两侧威武的石狮，正门前的照壁，门楣上巨幅的红木横匾，朱红色的门窗，耸拔的歇山顶，绿色的琉璃瓦和屋脊上的镇兽，雕梁画栋，梁枋斗拱，所有这些都预示着它曾经的辉煌。

马淳小时候曾用石子打碎过屋顶垂脊上的吻兽，那是檐角最前面的一个叫“骑凤仙人”。屋檐上，一个怪模怪样的老翁骑一只展翅的大鸟欲腾空而去。马淳很是不能理解，它欲往何处？没人能够告诉他大鸟要去往哪里。鸟首所指的方向是遥远的天际。而到了夜晚，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它所面对的方向正是冷寂的月宫。月圆之时，水一般的月光清澈地越过屋脊，大鸟优美的身姿就被柔和地邀入了月宫。那是一方剪影，刻画有序，曲线分明。随着大鸟洒脱的形象在月影中出现，马淳的内心就变得不太安分。马淳有点讨厌大鸟的清高，他想看到大鸟在自家的屋脊展翅起飞的样子，便抛掷石子将它击碎了。正是一个月圆之夜，一朵云的闪现使天空的色彩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机。云影遮蔽，月宫一片朦胧，抛出的石子击中了大鸟，那对展开的翅羽在阴郁的夜影中瞬间化为乌有，如同飞逝。马淳的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畅快。

那一次他惹怒了姑奶奶，差一点要对他动用家法。后来姑奶奶总算息怒，并为他讲述了“骑凤仙人”的典故。传说齐国国君在一次作战中失败，来到一条大河岸边，走投无路；后边追兵就要赶到，危急之中，突然，一只大鸟飞到眼前，他急忙骑上大鸟，渡过大河，逢凶化吉。后来人把它放在建筑脊端，也表示骑凤飞行，逢凶化吉。难怪姑奶奶要发那么大的火，的确，这样的吉祥物件是不可以随便破坏的。

那时候，马淳还很天真，很多次，马淳遇到困难的时候，都在想那只大鸟来帮助自己，但那只大鸟却一次也没有出现。马淳常常想到那个月圆之夜，大鸟振翅欲飞之时，被自己掷石击中，那碎裂同时带走的是他童年追逐幻想的完整。

或许是光线太暗的原因，屋里的陈设看上去有些陈旧，感觉与现实有着遥远的距离。宽大的八仙桌，官帽太师椅，绢丝的屏风，雕花的床面都用了镂空花板。图案由盘常、方胜、如意、古钱、瓶、八宝、祥云等图文及花鸟虫草、人物故事组成，构思巧妙，雕刻精细，结构精巧，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时间的恍惚中，人仿佛被带到了久远的过去。

房间里，马可儿坐在木椅上，凝视着桌上一个黑色的瓷瓶不知在想什么，马淳小心地陪在一边。

马可儿说：“你已接手酒庄多年，从最初的不景气，到后来的行将倒闭，我们经过了多少的艰难困苦，后来经过多方努力，酒庄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你却又把它抵押了出去，你这是要干什么？”

马淳仰起头，望着马可儿说：“姑奶奶，我们家的杂交葡萄独一无二，品质无可比拟，酿酒的工艺，及酒的成色都是一流的，我们没有理由不把产业做大做强。”

马淳的情绪忽然变得很投入，他说：“不是每一种色泽都衬托出优雅、高贵，不是每一种格调都会令人痴迷，但有一种来自敦煌的柔和醇香，必将令人终生难忘。”

马可儿说：“你是在做广告吗？”

马淳说：“我们酿的酒确实很好，但在世界上，没有人知道，销路一直没能打开，所以我要贷款扩大生产，多打广告，将来出口到欧洲和世界，才能赚更多的钱啊！”

马可儿说：“可你怎么能拿这份家业去抵押？！你对得起谁？怎么告慰我们的列祖列宗？”

马淳忽然有些委屈和伤心，自己的行为除了不被理解还不被信任。但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把事情做好的，酒庄会因自己的努力变得更加辉煌。这一切列祖列宗们必将会看到的。

马淳说：“姑奶奶，我不会辜负您的，我们正在变得越来越好。下周在欧洲举行的葡萄酒大赛，就邀请我们参加了，莫高酒庄要是能获奖，不但有奖金，还能吸引酒商，签一些出口的订单，银行的债务就不是问题了。”

马可儿轻叹了一声，望着马淳的目光不无爱怜，他愿意相信马淳的选择是正确的，她更希望酒庄能尽快摆脱困境走出低谷。

马淳好像看懂了马可儿的意思，说：“姑奶奶，您放心吧，等这次参展回来，我们的酒知名度会变得更高的。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马可儿问：“大赛在哪个国家举办？”

马淳说：“意大利。”

马可儿听到“意大利”这几个字，忽然一惊，表情很是复杂。她轻轻地念叨着：“意大利，意大利！”她神情有些恍惚，像是有什么心事。

马淳说：“姑奶奶，您怎么了？”

马可儿若有所思，看马淳正用探询的目光望着自己，忙掩饰了自己的情绪说：“没事，没事……”

马淳的样子有些狐疑，他有些担心地说：“姑奶奶，不会是想不开吧？”

马可儿说：“意大利，那么遥远的地方……”

马淳说：“姑奶奶，您怎么会知道意大利？难道您去过？”

马可儿说：“意大利，知道，不知道……很遥远，我从未奢想过去那里。”

马淳知道姑奶奶是累了，便告辞说自己去安排参赛的人员了，马淳看马可儿没有反对，站起身来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

马淳说：“姑奶奶，您要不要搬到我那里去住？这边离市区较远，我怕有些事照顾不到您！”

马可儿双手捧着那只瓷瓶，说：“我和莫高相思红，都不会离开这里的。”

马淳样子有些着急，说：“我真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姑奶奶，您告诉我好吗？您为什么一直住在这破房子里就是不肯走？莫高相思红究竟是什么酒？这么多年您一直保存它究竟有什么必要？瓶底的‘莫西’两个字又是什么意思？”

马可儿说：“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马淳虽然有些困惑，但也不想为这件事一直纠缠下去，马可儿神神秘秘的，她可能有多疑症，或得了老年痴呆症。人老了真是可怜。

马淳出门去找了范林，他让范林先去意大利，而自己得晚走一步，他决定把姑奶奶的事安排好再走。

马淳是什么时候出门的，马可儿并没有留意，她全身都依靠在太师椅上，捧着那只装有莫高葡萄酒的瓷瓶，轻轻摩挲着，她这么做的时候很小心也很仔细，生怕出现什么闪失。她絮絮叨叨地不知在心里念叨什么，像是在诉说一件悲情的故事。

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屋内的光线变得柔和了很多。

马可儿说：“莫西，请和马家的列祖列宗一起，保佑我的孩子吧。”她这么说的时候，目光虔诚地望着瓷瓶，像是做着虔诚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