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马淳驾车从市区出来,急速行进,汽车很快拐向了通往酒庄的道路。在一处平坦的沙丘上,他将车停了下来。下了车,他背靠着车门点着了一支烟。目光撒开去,旷野的苍凉博大瞬间扑面而来。那一望无际的金黄的沙丘,绵延拓展,涌浪般起伏着,有如奔跑的驼队,竭尽全力地朝着更加遥远的天边汇聚,那单一而又完整的个体层层递进,生动簇拥而又整齐划一。苍穹下,那刻意的排列并非沉寂、生涩,那粗旷的袒露是有着鲜活的内在情绪——博大,深邃,浩荡,苍凉,丰满,厚重。空寂中,大漠以它强悍的坚韧静默地厮守着这难耐的沉寂——迁移,流动,堆积……那一次次的塑造完善了沙丘自身飘逸和柔韧的缠绵。
在沙丘的臂弯处,是一片蓬勃的绿色,很招摇,那绿意的渲染显得如此弥足珍贵,就像镶嵌在沙盘上的一块祖母绿,瀚海中的一叶轻舟,瞬间带给人一阵凉爽。那些精心培育的葡萄藤在快意的绽放中诉说着某种不可掩饰的美好。那是莫高酒庄的葡萄园。
马淳的表情有些凝重,内心对那片绿色有着无法释怀的依偎和留恋,在他看来,那葱茏而浓郁的色泽圣洁得不可侵犯。他的目光越过葡萄藤的绿色,越过远处的沙丘,越过遥远的地平线,茫然凝神很久,目光中的那丝温和,渐渐变得有些沁凉。继而就像这无法黏合的松软沙土,内心营造的强硬瞬间散乱了。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麻木,十个指头有些不太听使唤。他握了几下空拳,听到指关节咔咔作响,就像风折断红柳时发出的那种脆裂的声音。
他给了一脚油门,皮卡车轰鸣而起,急速地沿着葡萄园的道路奔驰起来,扬起的黄沙像飞扬的旗云,那撼动的画面很是鼓舞人。很快,车驶入马可葡萄酒厂。
厂区里,一辆银行的货车停在库房门口。不断有工作人员从里面搬酒出来,身体瘦小的经理范林正站在旁边一脸无奈地和银行工作人员理论着。范林想让搬酒的人停下来,显然,他的努力徒劳,白费口舌,工作人员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
马淳熄了火,从车上跳下来,脱下手套,弯腰轻轻敲打着裤腿上的尘土。
看到马淳,范林像看到了救星。快步上前,说:“老板你可回来了,真是一点情面都不讲,这可是趁火打劫啊!”因为慌乱,范林和一个搬酒出来的银行员工撞在了一起。包装箱散开了,酒瓶滚落了一地。碰撞中发出滞重而又清脆的响声。还好,瓶子没有碎。
马淳没有去扶摔倒的人,而是将倒地的一个酒瓶扶了起来,酒瓶有些凉,对着阳光他看了看,瓶中的液体在茶色玻璃下,显露出一道深色的划痕。就像两种不同物质强加在一起却无法相融的分界线。他放下酒瓶,一边对搬酒的工作人员说:“慢点,要轻装轻放,这一款陈酿可值不少钱!”
旁边一位银行主管面无表情地递给他张单子,说:“这些酒抵上个月的利息,你签个字。”主管不作任何多余的解释。
马淳接过单子签了,他有些心疼地看着车上码放整齐的酒箱,忽然想到窖藏的那些尘封岁月;他甚至想到葡萄成熟后那硕果累累的诱人色彩。他的眼睛有些涩,可能是开车时落进了沙土。他抹了一把,依然很涩,再抹,居然有些温湿的东西沾上了手指。
银行的货车已经走了,范林一脸苦相地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他看也懒得看他一眼。一整天什么也没做,却感到身心疲惫。这几天马淳明显感到自己消瘦了。早上洗脸时,他在镜中留意了下自己,脸颊有些微微的凹陷,这样一来,眉骨显得更加突出了,这反倒更显出了些英气,目光也较以往显得有些暗淡。眉眼是一个男人精气神的表现,马淳从来都不怀疑自己的帅气,对自己冷峻的外表向来充满自信。可是,最近的一些烦心事的确让他有些颓废。银行催贷款,酒庄做抵押,想起来就闹心。马淳就近坐在了身边的花坛上,望着花坛里那一枝憔悴了的花朵发呆。原本挺拔的身躯那一刻变得极其委顿。
忽然一记拐棍敲在他的腿上,惊得他跳了起来。正要发火,表情立马又变得绵软下来,叫了声:“姑奶奶。”满头银发的马可儿,用拐杖一边敲他,一边颤颤巍巍地冲他大发雷霆。
“兔崽子,你这是要败家啊!”
马淳说:“姑奶奶,您怎么来了!”在瘦弱的姑奶奶面前马淳就像一个乖巧的受了委屈的孩子。
马可儿说:“我是赶来看你败家的。”
马淳说:“您说什么啊,哪里会?”
马可儿说:“你已经做了。”马可儿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
马淳一时不知如何向姑奶奶解释。
马可儿说:“听别人说你把酒庄抵押出去借债,我还不信,看来是真的。酒庄要毁在你手里了。几代人的努力经营,你就这么不负责任地抵押出去了,你对得起谁?”
马可儿拄着拐杖的手有些抖,她举着拐杖指了指天,又用拐杖敲了敲地,接着又用拐杖指了指马淳,伤心地摇了摇头。马淳知道姑奶奶是在责问他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气氛有些沉闷,空气焦躁得能擦出火花。马淳望了望天,此时他渴望天空能落些雨下来。天空澄澈明朗,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当然,他知道,在敦煌,在这漫漫黄沙的焦渴地域盼一场雨,差不多就是痴人说梦。记忆中的那场落雨还是两年前的事。却并不透彻,只是洇湿了一些沙土,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庆贺,老天就收了手。仿佛做了多少功德无量的事,坦然地敞露心胸,只把容颜上的一丝讥讽给了因焦渴而骚动的土地。马淳望了一眼姑奶奶,这会儿用姑奶奶的表情来形容此刻的情景是再恰当不过了。
马淳赔着小心说:“姑奶奶,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酒庄的未来。”他还想解释什么,可看到马可儿怒气难消的样子,只得住了嘴。
马可儿原本严厉的目光显得有些空茫,说:“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马淳说:“姑奶奶您消消气,有话我们慢慢说。”说着话,小心地扶着姑奶奶进了屋。